空间的撕裂,就像巨兽咬断脊骨般干脆利落。
罗恩如同被抛入漩涡中心的落叶,翻滚着坠入右侧通道的深处。
耳边是尖啸的风声,夹杂着无数细碎的呓语。
那些来自地板“人脸拼图”的声音,此刻变得更加疯狂而扭曲。
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大笑,有人在用已经遗忘的古老语言诅咒着什么。
“砰!”
身体撞上了实体表面。
罗恩本能地催动【暗之阈】的力量缓冲,虚骸雏形在背后闪现,那扇紧闭的门微微颤动,吸收了冲击的余波。
他单膝跪地,缓缓抬起头。
眼前的景象,印证了他之前所有的担忧。
乐园的崩解程度,远比预想的更加严重。
走廊的地面已经失去了“完整”的概念。
那些曾经密密麻麻拼接的人脸,此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就像蜡像馆失火后的惨状。
那些金属骨架构成了真正的“地基”。
黑色的钢铁梁柱交错纵横,表面爬满了猩红色的锈迹,有些地方已经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墙壁的状况更加触目惊心。
那些曾经只是渗出鲜血的裂缝,现在已经演变成完全撕裂的伤口。
“这里已经不是单纯的‘监狱’了。”
“更像是……被撕开的伤口,内脏暴露在外,正在一点点腐烂。”
他谨慎地向前迈步。
靴子踩在融化的人脸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脚下的金属骨架在承重时发出呻吟般的嘎吱声,某些地方甚至开始向下弯曲,仿佛随时会断裂。
走廊两侧,原本封闭的牢房“伤口”不断扩大。
那些伤口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某种野兽从内部撕开的。
内部“梦境”不再被限制,它们如同脓液般向外泄漏,在空气中凝结成半透明的泡沫状物质。
罗恩经过一个伤口时,看到里面正在上演一场诡异的宴会。
长桌旁坐着十几个身着华服的人影,他们的动作完全同步。
同时举起酒杯,同时张开嘴,同时咀嚼空气,又同时放下餐具。
桌上摆放的食物在腐烂与新鲜之间反复切换,烤鸡上一秒还金黄诱人,下一秒就爬满了蛆虫,再下一秒又恢复如初。
他加快了脚步。
这里不宜久留。
就在这时,视线边缘捕捉到了某个不同寻常的东西,在一面相对完整的墙面上。
说“完整”也只是相对而言,这面墙至少没有完全崩解成碎片,有个符号正在发出微弱的紫色荧光。
罗恩停下脚步,凝视着那个符号。
一个倒置的王冠,内部有七颗星辰按照特定轨迹排列。
星辰的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
这个符号……他见过。
………………
十八年前,深渊第五层闭关前夜
罗恩坐在堆满了研究笔记的书桌前,正在进行最后的整理工作。
明天他就要前往深渊第五层进行长期闭关,这些笔记将是他未来十几年的重要参考资料。
手指翻动着羊皮纸,在“混沌适应理论”那一章做了最后的批注。
正当他准备合上笔记本时,空间突然“凹陷”了一下。
这种感觉极其微妙,像是有人在世界这张画布上轻轻按了一下,留下了一个肉眼看不见但灵魂能够感知的“凹痕”。
罗恩的手猛地按向腰间的储物袋。
里面存放着荒诞之王赠予的几件物品——“超凡全解”、“悖论之骰”、还有那张神秘的“戏票”。
只要催动其中任何一件,就能吸引到那位“王”的注视。
“别紧张,年轻人。”
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如果我想伤害你,你现在已经没有按向储物袋的机会了。”
密室中央的空气开始扭曲。
罗恩看到的并不是什么东西“出现”了。
相反,只有某种东西“消失”了,那块缺失的轮廓自然勾勒出了一个人形。
“罗恩·拉尔夫。”
那个由“缺失”构成的轮廓开口:
“我是‘无名者’,我们见过的。”
罗恩的瞳孔骤然收缩。
“堂堂准巫王……”
他保持着警惕的姿态,虽然手没有再继续按向储物袋,但精神力已经在暗中凝聚:
“居然会深夜造访我这个月曜级小巫师的居所,恕我无法放松戒备。”
“聪明的谨慎。”
无名者的笑声像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
“这正是我欣赏你的地方——足够警觉,但没有过度反应;保持怀疑,却不会因恐惧而失去理智。”
他的轮廓微微倾斜,像是在行礼:
“让我先消除你的主要顾虑。
我的身上被加了三重限制:
第一,不能主动发起任何形式的攻击;
第二,不能直接泄露某些被‘标记’为禁忌的秘密;
第三,不能接近中央之地的核心区域。”
“所以你看。”
轮廓摊开双手,动作充满了无奈的讽刺意味:
“我就像一只被剪掉了毒刺、拔掉了爪牙、还被套上弱化枷锁的狮蝎。除了吓唬人之外,伤害不了任何生物。”
罗恩没有完全放松,但至少收回了部分精神力:
“三重限制听起来很彻底,可总有漏洞。”
“当然有漏洞。”
无名者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欣慰:
“每个系统都有漏洞,关键在于你能否在不触发惩罚机制的前提下利用它们。
而我……已经找到了一些。”
他的轮廓在密室中缓缓移动,每一步都像是在空间褶皱中滑行:
“比如,限制说我不能‘直接泄露’某些秘密,那么‘间接暗示’呢?
用比喻、用隐喻、用那些需要听者自己推理才能理解的方式?”
“又比如,限制说我不能‘主动攻击’,那么被动防御时,造成对方受伤算不算?提供情报,导致他人采取危险行动算不算?”
“所有的规则都是文字游戏。”
无名者停在窗边,轮廓的边缘与月光交融:
“而我有一个纪元的时间,在乐园那个鬼地方琢磨如何玩这个游戏。”
罗恩沉默了片刻,直接问出了核心问题:
“你为什么来找我?”
“直截了当,我喜欢。”
无名者转过身,虽然看不清表情,但罗恩能感受到那股审视:
“一个月前,死之终点违背了其他伟大者……嗯,至少是荒诞之王和记录之王的意愿,强行从乐园释放了三名囚徒。”
“诺曼·达文波特,那个追寻历史真相的疯狂学者。”
“艾蕾娜·月辉,那个想要治愈世界的古代炼金士。”
“还有我,这个差点成为巫王的‘失败者’。”
他的声音变得像是从深渊底部传来的回音:
“表面理由冠冕堂皇——‘乐园维护需要减轻负载’,‘给予囚徒改过自新的机会’,‘促进知识的重新流通’。
真理庭的议会通报上写得漂亮极了,简直能让人感动落泪。”
“可实际上……”
无名者停顿了很久,久到罗恩以为他触发了某种限制。
然后,那个声音以一种极其谨慎的方式继续:
“那位掌管死亡权柄的伟大存在,正在下一盘规模超乎想象的棋。
祂需要的绝非我们回归社会、贡献余热这种温情脉脉的戏码。
恰恰相反,祂需要我们这些‘变数’在外界制造……”
他换了个更隐晦的说法:
“……打破原有平衡的可能性。”
罗恩皱起眉头。
这个说法已经足够明确了,死之终点释放囚徒,目的就是制造混乱。
“为什么?”
“因为‘稳定’对祂来说,等同于‘停滞’。”
无名者走回密室中央,轮廓在烛光中变得更加模糊:
“让我用一个你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你知道纪元重启吗?”
“知道一些。”
罗恩点头:
“每隔若干时间,巫师文明就会经历一次大规模的动荡和重组。
有时是外敌入侵,有时是内部战争,有时是某种不可抗的天灾……结果往往是大量知识失传、势力洗牌、规则重塑。”
“很好,这应该是那些看好你的‘王’们,所告诉你的版本。”
无名者的语气中带着讽刺:
“现在让我告诉你祂们不会直接告诉你的部分。
每次纪元重启,魔神和某些最古老的巫王,都能从中获得巨大的……提升机会。”
“权柄会在混乱中重新洗牌。”
“力量会在破碎中重新凝聚。”
“整个世界的‘底层代码’会暂时变得‘可编辑’,允许那些站在顶端的存在,对规则本身进行修改。”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场定期的‘系统更新’。
大多数人只会受到影响,可那些掌握权限的管理员却能趁机修改参数、增加权限、甚至……安插后门。”
罗恩感到脊背发凉。
如果纪元重启真是这样的机制,那么对于普通巫师来说,每一次重启都是灾难;
可对于伟大者们,确实倒是难得的“升级”机会。
“死之终点,是最后一位晋升为魔神的。”
无名者继续道:
“祂成为魔神的时间,距离上一次纪元重启只有不到两千年。
也就是说,祂从未以‘魔神’的身份完整经历过一次重启。”
“对其他魔神而言,当前的‘秩序’是祂们经过多次重启精心构筑的体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有不可撼动的核心权柄。”
“可对死之终点来说……”
他的轮廓突然扭曲,仿佛在表达某种强烈的情绪:
“当前的‘秩序’反倒是一种束缚。
祂的权柄虽然强大,却像是被硬塞进一个已经挤满了人的房间,到处都是限制,到处都要妥协。”
“所以祂在暗中推动,希望加速下一次重启的到来。”
“而释放我们三个,就是其中一步棋。”
罗恩沉默地消化着这些信息。
如果无名者说的是真的,那么当前看似和平的巫师文明,实际上已经站在了火山口上。
那些最顶层的存在正在暗中角力,推动或阻止下一次重启的到来。
“你提到乐园维护需要减轻负载。”
他换了个角度提问:
“这个理由……有多少是真的?”
“大约三成真实,七成谎言。”
无名者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坦率:
“乐园确实在‘超负荷运转’,这点倒不是假话。可原因不是囚徒太多,反倒是……”
他再次谨慎地斟酌用词:
“乐园承载的功能,远超表面看到的‘监狱’。
它实际上是整个巫师文明‘封印体制’的核心节点之一。”
“那些被囚禁在深层的存在,有些已经不能算是‘囚犯’,更接近于‘祭品’或者‘电池’。”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在为某个更宏大的系统提供能量或稳定性。”
罗恩的呼吸变得沉重。
“如果乐园崩解……”
“那些被封印的东西会重新流入世界。”
无名者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
“包括但不限于:被遗忘的禁忌知识、扭曲现实的概念病毒、还有那些……本不该存在于这个纪元的‘遗留物’。”
“到那时,混乱将不请自来。”
“而死之终点正好可以趁乱‘维护秩序’,借机扩张权柄。”
他的轮廓在密室中投下深邃的阴影:
“一个完美的计划,不是吗?”
罗恩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且每一条都触及了这个世界最隐秘的运作机制。
如果是真的,那么他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极其谨慎;
如果是假的,那么眼前这个“无名者”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抬起头,直视那个由“缺失”构成的轮廓:
“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观察你很久了。”
无名者的回答简单直接:
“从你第一次在观测站展现才华开始,从你创立‘叙事魔药学’开始,从你在金环考核中展现出超越常规的智慧开始……我就在关注你。”
“你是那种……”
他似乎在寻找恰当的比喻:
“能够在规则内找到漏洞,又不会被漏洞吞噬的人。”
“你足够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前进,什么时候该后退。”
“你足够谨慎,从不盲目相信任何单一来源的信息。”
“最为吸引我的是……”
无名者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你还年轻,你的道路还没有被固化,立场还没有被完全绑定在某个阵营……哦,那个小丑王可能勉强算一个。
不过,祂本来就是被几乎所有伟大者避之不及的讨厌鬼,所以可以不用算进去。
总体来说,你仍然拥有‘选择’的自由。”
“这种自由,对于我这样的老家伙来说,已经是奢侈品了。”
讨厌鬼?一个讨厌鬼能够当上“执政巫王”?
对方话语里面果然藏着很多东西……
不过,罗恩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无名者需要一个能够在外界自由行动、不受限制影响的合作人。
“你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
无名者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枚晶体:
“我在被释放前用最后的自由时间,在乐园中留下了一些……标记。”
那枚晶体悬浮在空中,内部封存着一个倒置王冠的符号。
“这些标记可以帮助像你在乐园中找到有价值的东西,同时避开最危险的陷阱。”
“我能做的很有限,那些限制让我无法直接干涉太多。
但你可以选择是否使用这些‘钥匙’。”
“作为交换……”
无名者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带上了些几乎察觉不到的脆弱:
“我希望你将来能够庇护我仅存的一些家族后裔。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自己是我的血脉后裔……如果某一天我触发了限制被强制‘回收’,或者卷入了更糟糕的事情。”
“请你帮助他们,至少能够安全地延续下去。”
这个请求出乎意料的平凡。
罗恩原本以为对方会提出什么宏大的条件,结果只是一个普通的……保护家人的愿望。
这反倒让他感到这个请求的真实性。
“我可以答应。”
他缓缓点头:
“但我需要确认,你的家族后裔……不会成为某个棋局的棋子,对吗?”
“我本人并没留下直系后裔,他们最多继承了点我妹妹的血脉。”
无名者苦笑:
“而且我的真正力量来自对空间的理解,那种东西没法遗传。
所以他们对任何势力来说,都没有被利用的价值,你可以不用担心这一点。”
罗恩将晶体收好。
“还有一件事。”
无名者突然提高了声音,那种提高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你将来或许有机会触碰巫王的门槛。
就像刚才说的,成为巫王……代价可不是一般巫师能够承受的。”
他的轮廓在密室中投下扭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