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感觉持续了很久。
那是一种更加抽象的、让人难以言喻的“剥离”。
就像灵魂正在从肉体中被缓慢地、一层层地撕扯出来。
每一次撕扯都伴随着钝痛,不在身体的任何具体部位,却又无处不在。
罗恩试图睁开眼睛。
周围是一片混沌的紫色。
克洛依的手紧紧握着他的袖子,灰白长发在失重中飘散。
“拉尔夫副教授。”
她的声音出奇地淡然:
“星象的排列变了,我能‘看到’的因果线,正在以非正常的方式交织。”
“这里的时空结构不稳定?”
罗恩侧头看向她,惊讶于这位盲眼占星师此刻的镇定。
“不只是不稳定。”
克洛依微微皱眉,丝绸下的眼睛“凝视”着某个方向:
“更像是某种维持结构的‘框架’正在松动。
就像一座房子的承重柱被抽走了几根,整个建筑都在缓慢倾斜。”
她摇摇头:
“如果我的判断没错,我们即将抵达的‘乐园’,可能已经不是伊芙殿下当年见到的那个样子了。”
话音刚落……
“轰!”
两人猛地砸在某个坚硬的表面上。
冲击力因为虚骸护身倒是没什么影响,可脚下触感却让他一阵恶心。
他低头看去。
脚下的“地板”,由无数张人脸拼接而成的。
那些脸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类也有各种亚人种族……
这些脸是“活”的。
当脚踩在某张脸上时,那张脸会痛苦地扭曲,嘴唇蠕动着仿佛在说些什么。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却踩到了另一张脸。
那张脸属于一个年轻女性,她的眼睛突然睁开,直勾勾地盯着罗恩笑了。
那笑容扭曲得令人毛骨悚然。
“欢迎……欢迎来到‘乐园!”
无数张嘴同时开口,声音层层叠叠,像是有一整个合唱团在用不同音调唱着同一首歌:
“这里是,梦想成真的地方。”
“这里是,永恒幸福的国度。”
克洛依撑着手杖站稳:
“嗯,广域感知在这里会被严重干扰。”
她自言自语般分析着:
“试图同时追踪太多命运线会导致信息过载,但如果收缩感知范围,聚焦于特定目标……”
她的动作突然停顿,眼前似乎有星光闪烁。
“我看到了。”
克洛依的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在这种扭曲的时空环境中,反倒能看得更清楚了。
就像在暴风雨中,反而能更清晰地看到闪电的轨迹。”
罗恩注意到她的变化。
这不是恐惧或慌乱,更像是一种专业人士面对挑战性课题时的……兴奋?
“克洛依,你……”
“抱歉,职业习惯。”
盲眼占星师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每次遇到特殊的占卜环境,我都会忍不住想要测试一下自己的极限。”
她从裙摆口袋中取出一副占卜牌。
“拉尔夫副教授,请给我三分钟。”
克洛依说着,已经开始娴熟地洗牌:
“我需要确认一下我们接下来的行动方向。
在这种混乱的环境中盲目探索,不是明智的选择。”
说起来,上次自己在金环探索考核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不过现在专业事情还是交给更专业的人士吧。
罗恩没有打扰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这是一条走廊,无限延伸,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起点。
墙壁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缝,那些裂缝如同伤口般张开,内部是鲜红的肌肉组织和跳动的血管。
粘稠的血液从裂缝中渗出,沿着墙面缓慢流淌。
天花板像液体一样在缓慢蠕动,黑色的粘稠液体不断滴落。
走廊两侧原本应该有的“水晶门”,此刻全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裂开的“伤口”。
那些伤口边缘参差不齐,内部的“梦境”像脓液一样向外泄漏。
某个伤口中正在上演一场无尽的审判,所有人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像卡住的留声机;
另一个伤口中,是一片燃烧的星空,无数颗恒星在同时爆炸;
还有一个伤口深处,传来婴儿的哭声,混杂着成年人的呜咽和老年人的叹息……
“找到了。”
克洛依的声音打断了罗恩的观察。
她已经完成了占卜,七张牌以特定阵型排列在地面上。
“这是‘危机罗盘’阵型。”
她解释道,手指依次点过每张牌:
“中心是‘现状’,周围六张代表六个可能的方向,分别对应不同的机遇和危险。”
“您的占卜结果是……”
她指向右侧的一张牌,那是“星·逆位”:
“向右走,您会遇到‘破碎但仍保有价值的东西’。危险程度中等,但收获可能很大。”
“而我的占卜……”
她指向左侧的一张牌,那是“倒吊者·正位”:
“向左走,我会遇到‘被困但尚未失智的存在’,危险程度极高,但……”
她顿了顿:
“可能正是我需要的突破契机。”
罗恩皱眉:“什么样的突破?”
“‘唯一性’的萌芽。”
克洛依平静地说:
“我的虚骸构筑,需要从‘观测无数可能’跨越到‘锁定唯一未来’,这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刺激。”
“刚才的占卜告诉我,左边那条路上的存在,正好能提供这种刺激。”
她抬起头,“看”向罗恩:
“虽然可能会死。”
克洛依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罗恩沉默了片刻:“你确定?”
“确定。”
克洛依收起占卜牌,重新站直身体:
“占星师的职责,就是在看清命运后,依然有勇气走向自己选择的那条路。”
“哪怕那条路通向深渊。”
就在这时,整条走廊突然剧烈震动!
地板上那些人脸齐声尖叫,墙壁的裂缝喷涌出更多血液,天花板的黑色液体变成了倾盆大雨……
走廊在他们眼前,“分裂”了。
整个空间结构发生了扭曲:
原本笔直延伸的走廊从中央位置开始撕裂,就像一张纸被人从中间撕成两半。
左侧的走廊开始向左偏转,右侧的走廊则向右倾斜。
而罗恩和克洛依,正好站在“撕裂点”上!
“看来命运很着急。”
克洛依的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调侃:
“连让我们自己选择的时间都不给。”
“这种环境下分开,只会……”
罗恩释放虚骸雏形想去拉她,可一股无形的力量突然爆发,将两人强行分开!
克洛依的手指从他掌心滑脱。
千钧一发之际,罗恩强行催动【暗之阈】的力量。
虚骸雏形在背后浮现,一缕光芒从门缝中渗出,缠绕上克洛依的手腕。
“这是定位锚点。”
他将魔力标记烙印在那缕光线上:
“克洛依,跟着这条‘线’回来!”
“收到。”
克洛依简短地回应,然后被力量卷向左侧通道。
“拉尔夫副教授。”
她的声音依然冷静:
“三天后入口处见,我相信您的‘定位锚点’,也请您相信我的占卜。”
“我们都会活下来的。”
………………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小时。
在这个时间流速混乱的地方,“时长”这个概念本身就失去了意义。
克洛伊缓缓睁开“眼睛”。
她依然能“看见”,尽管她的视野是空洞的。
那些星象依然在她的“视野”中闪烁,命运之线依然在空中纠缠。
可现在,那些线变得……更加疯狂了。
它们不再是有序的轨迹,而是扭成一团乱麻。
互相缠绕、打结、撕扯,形成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漩涡。
漩涡的中心,是某个“吸引点”。
克洛伊的“视线”本能地追随那个点,然后……
“呕——!”
她猛地弯腰,呕吐物从嘴里涌出。
可吐出来的只有一些发光的液体,那液体在地上蠕动着,试图重新爬回她的嘴里……
“不能看那个点……”
克洛依喃喃自语,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开。
她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第一步:评估环境。”
克洛依心中自语,这是她在占星会接受训练时养成的习惯。
在复杂情况下,通过自我对话来理清思路:
“空间很大,天花板高度目测超过五十米。
墙壁材质……不,这里没有正常意义上的墙壁。”
她的手杖轻敲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地面坚硬,非金属非石材,像是某种……骨质?”
“第二步:锁定观测目标。”
克洛依收缩自己的感知范围,将“预言之眼”聚焦到最近的异常点:
“十二点钟方向,距离约五百米,有明显的命运扭曲源。”
“三点钟方向,距离未知,有多个微弱的扭曲点,似乎在移动……”
她皱起眉头:
“六点钟方向……”
那个方向传来的感觉让她不安。
不是因为危险,而是因为……空白。
那是一片完全的“虚无”,所有命运线都在那里消失,就像光线被黑洞吞噬。
“先确认十二点钟方向的情况。”
克洛依做出判断,开始小心地向前移动。
她的手杖在地面上点击,通过回声判断周围的空间结构。
走了大约四百步后,她“看到”了那个扭曲源。
那是一张长桌。
长桌两侧,坐着十几个“人形生物”。
克洛依的“预言之眼”开始本能分析他们。
然后,她的鼻子开始流血。
“果然……”
她擦了擦鼻血,声音依然平稳:
“每一个都是‘命运黑洞’级别的存在。”
“不能直接观测,否则会被反噬,那么……”
她换了个思路,不再试图“看清”他们,而是观察他们周围的“影响”:
“就像观测恒星一样,虽然不能直视太阳,但可以通过它投下的影子,判断它的位置和强度。”
这个方法果然有效。
通过观察命运线的扭曲方式,克洛依逐渐“看清”了在座者的大致状态:
主位上的那个存在,其命运线呈现出极其混乱的震荡,像是同时存在于无数个时间点。
左侧第三位,命运线呈现为螺旋状收缩,像是被压缩到了一个奇点。
右侧第五位,命运线不断分裂又融合,像是……
“和我想的差不多,这不是绝对的死局。”
克洛依对自己说道:
“这些人也不是单纯的‘疯子’,他们是‘失败者’。”
“每一个都曾经尝试突破某个极限,然后在突破中失败,被困在了‘转变’的半途。”
“他们本身就是自己的牢笼。”
“啊……又来了一位‘客人’。”
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既苍老又年轻,既男性又女性,每个音节都在不断变化。
克洛依略微侧头,仔细聆听:
“这声音音色的变化频率是……每1.7秒一个周期?”
“这代表着某种‘时间错位’的状态。”
“欢迎来到‘分享之宴’。”
“请坐。”
“我们正在享用‘时间’呢。”
克洛伊将“视线”聚焦在声音的来源。
那是坐在长桌主位的身影。
他同时存在于无数个“时间点”上:
此刻他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皮肤粉嫩,正在啼哭;
下一秒他变成了一个十岁的少年,眼神纯真而好奇;
再下一秒是三十岁的中年人,脸上带着成熟与疲惫;
然后是七十岁的老者,皮肤布满皱纹,眼窝深陷;
接着是腐烂的尸体,肉体开始溃烂,蛆虫在伤口中蠕动;
然后是森森白骨,骷髅在黑暗中咧嘴而笑;
最后又回到婴儿……
整个循环只持续几秒钟,可他的意识显然在清醒地经历每一次变化:
婴儿的眼睛里,是老者的智慧;
老者的嘴里,发出婴儿的啼哭;
尸体在腐烂时,依然在微笑;
骷髅在说话时,声音却是中年人的浑厚……
“我叫瓦尔迪斯。”
那个不断变化的身影开口,此刻他是少年的形态:
“曾经是研究‘时间本质’的大巫师。”
身体突然变成中年形态:
“我在进阶顶尖大巫师的时候,试图将自己的虚骸加入‘掌控时间’的力量本质。”
又变成老者:
“可我失败了。”
再次变回尸体:
“虚骸反噬,我被困在‘永恒的当下’。”
又回到骷髅,空洞的眼眶“凝视”着克洛伊:
“过去、现在、未来……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我同时是所有的‘我’,却又不是任何一个‘我’。”
身体再次回到婴儿:
“这就是……代价。”
说完,他或者说“它”发出一阵笑声。
笑声混杂着婴儿的咯咯声、少年的嬉笑、中年人的豪笑、老者的干笑、尸体喉咙里的咯咯声、骷髅颌骨碰撞的喀哒声……
所有声音叠加在一起,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交响。
长桌上的其他“客人”也纷纷转头,用各种各样扭曲的方式“注视”着克洛伊。
“来吧,快坐下。”
瓦尔迪斯(此刻是中年形态)做了个邀请手势:
“品尝我们的‘晚宴’。”
“你会喜欢的。”
他指向桌上的“食物”。
克洛伊的“视线”落在那些东西上,然后她的理智防线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那些“食物”……
某个“客人”正在从自己的头颅中拉扯出发光的丝线,那是“记忆”的具象化;
另一个“客人”面前摆着透明的容器,里面装着十几张不断张合的嘴巴;
还有人在“分享痛苦”,他们互相交换身体部位,一个人的手臂接到另一个人身上,那条手臂还在滴血,还在挣扎,接受者却露出陶醉的表情。
“这是‘记忆之宴’。”
瓦尔迪斯(老者形态)解释道:
“那是‘恐惧之筵’。”
(少年形态)
“还有就是‘痛苦的交换’。”
(婴儿形态,声音却是成年人的低沉)
“我们在这里,分享彼此的‘存在’。”
“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完整的自我’。”
“所以我们只能通过‘吞食’别人的碎片,来勉强维持‘我还活着’的幻觉。”
他此刻是尸体形态,腐烂的脸凑近克洛伊:
“而你……”
“你身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可能性’。”
“那些闪闪发光的‘未来’!”
“那些还没有坍缩的‘命运’!”
此刻变成骷髅的空洞眼眶,正泛着幽蓝的光:
“让我‘品尝’一下吧。”
“就一小口。”
“让我看看,你所有可能的‘未来’……”
“感谢邀请。”
克洛依出乎意料地礼貌回应,甚至微微欠身行礼:
“不过在就座之前,能否允许我做一个占星师的职业检查?”
“我想先确认一下,这张桌子的‘安全性’。”
这个回答,显然让在座的囚徒们愣了一下。
他们大概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过如此淡然的“客人”了。
“哈哈哈……”
此刻是中年形态瓦尔迪斯见状退了回去,发出低沉的笑声:
“有趣,真有趣,你不害怕?”
“害怕。”
克洛依坦然承认:
“我的心跳现在是平时的1.8倍,激素水平应该也严重超标。”
“但害怕不代表要放弃思考。”
她顿了顿:
“如果我没记错,‘分享之宴’这个名字在古代神秘学文献中出现过。
那是关于‘时间悖论’的一个思想实验。”
“你们……不是要‘吃掉’我,你们是想‘观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