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不,雅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带着点水汽,刚嫁过来那年,你在这树下搭了个凉棚,夏天总把饭桌搬到这儿。小默那时候刚会坐,总爱抓着槐花往嘴里塞,你就举着他摘最顶上的花,说那儿的最甜。
我停下脚步,望着老槐树的枝桠。最高的那根横枝伸向西南,枝桠上还留着个小小的树疤——那是三十年前我为了给雅溪摘槐花,失足摔下来时蹭掉的。当时她吓得脸都白了,抱着我直掉泪,后来却总拿这事儿打趣,说我是为花折腰的憨子。
晚风带着泥土的腥气漫过来,混着远处稻田的清香。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像是有无数双手在轻轻鼓掌。我忽然想起那年冬天,雅溪生念溪时难产,村里的路被大雪封了,是我背着接生婆,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没膝的雪。路过老槐树下时,接生婆忽然说:这树有灵性,你们在这儿歇歇,保准母子平安。
如今想来,倒像是这树真的在护着我们。我摔断腿那阵,躺在炕上不能动,夜里总听见窗外有动静,后来才知道,是雅溪怕我胡思乱想,披着棉袄在老槐树下守着,说树在,家就在。
远处的工地上,灯一盏盏亮了起来。塔吊的探照灯扫过夜空,把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刚砌好的墙基上,像幅流动的水墨画。设计院的人说,雅溪走到我身边,声音轻轻的,礼堂的梁要用咱村后山的松木,门窗要请老木匠做,雕上玉米、麦穗啥的。
我点点头,看见地基边堆着些老物件:有王大爷家不用的石碾子,李婶嫁过来时陪嫁的木箱,还有我当年在工地画图纸用的木板,上面还留着铅笔的划痕。这些东西蒙着层灰,却像藏着无数个故事,只等有人来听。
小默说,要在墙上嵌块玻璃柜,雅溪指着图纸上的一个方框,把你当年画的那些草图放进去。他还记得你画的村小学,说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房子。
我忽然想起来,那些草图其实都不算正经图纸。有时候是在烟盒背面画的,有时候是在孩子们用过的作业本反面,甚至有次在工地上,找不到纸,就直接画在了木板上。可雅溪都收着,用个铁皮盒子装起来,放在衣柜最底下,说这是咱家的念想。
月亮慢慢爬上来,给老槐树镀上层银边。树下的草叶上,雨珠反射着月光,像撒了满地的碎钻。我牵着雅溪的手,慢慢往回走。她的手有点糙,指关节因为常年做家务有点变形,可握在手里,比任何东西都让人踏实。
等礼堂建好了,我忽然说,咱在槐树下摆桌酒席,请全村人来吃。
好啊,雅溪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花,让念溪给大家唱她新学的《穆桂英挂帅》,小默负责拍照,我给你蒸你最爱吃的槐花糕。
远远地,能听见村里传来的狗叫声,还有谁家的电视在放戏曲,咿咿呀呀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老槐树在身后轻轻摇晃,像是在跟我们道别。我知道,用不了多久,这里会更热闹:戏台子上会有锣鼓响,孩子们会在院子里追逐打闹,老人们会坐在石凳上晒太阳,说着过去的故事。
就像这棵老槐树,一年又一年,看着叶子绿了又黄,看着村里的人来了又去,却始终扎根在这片土地上,默默守护着这里的日升月落,柴米油盐。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虽然还有点不利索,可每一步都走得稳稳的。雅溪的手在我掌心里,暖暖的。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年轻时那样,再也分不开。
这大概就是日子该有的样子——不用轰轰烈烈,只要踏踏实实,像老槐树那样,把根扎在土里,向着阳光,慢慢生长。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