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宋军进入了总崩溃阶段。
说来也奇怪,宋军即便在吕梁之战后,也保持着溃而不散的状态,但在好好休息一夜,饱餐了两顿之后,反而彻底崩溃了。
当然,若是细究起来,倒也不算是彻底无解,最起码的一点乃是人心已经垮到了一定份上了,这支被李显忠威望强行捏合起来的溃兵什么时候溃散都是理所当然的。
唯独在有了一丝力气之后立即开始逃跑的事实实在是过于残酷了。
首先逃窜的乃是民夫。
这些在冬日中以徭役形式被从家中强征出来的可怜人最是惊慌,他们可不知道什么汉家法度,什么朝廷政变。
民夫们只知道那些好大名头的将军,十分精悍的青壮,在打了一日之后就溃不成军仓皇而逃,如果他们不逃,很有可能等来的就是敌军的屠刀了。
就算死不了,也别想再回家了。
怀抱着这种想法,民夫们三三两两背起粮食,趁着天色刚明,将将看清道路,悄悄的逃出了营寨,沿着官道向南狂奔。
宋军正军也是人心惶惶,因此一开始没人管,这也直接导致了越来越多的民夫加入其中,四散而逃。
到了这个阶段,宋军将领即便是想管也没法管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农民最狡猾,表面忠厚但最会撒谎。
可这农民式的狡猾,终究是被世道逼出来的。
作为这世道的一部分,李显忠见状也只能喟然以对:“让他们走吧,昨日咱们商议的不就是这个吗?
大军吃完饭之后也立即出发,各部尽量保持编制,散乱之后再收拢,那可就太艰难了。”
在这最后一次军议上,众将皆是沉默不语,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了李显忠几眼后,纷纷点头应诺,转身离去了。
“小侯,你也走吧。”
李显忠拎着大枪,对最后的心腹将领说道:“若是能安然回到临安,替我回禀官家,就说我李显忠终究不负国恩。”
侯高朗沉默半晌,直到营中越来越混乱之时,方才诚恳询问:“太尉,是要向哪个官家回禀?”
李显忠一愣,却是摇头失笑:“随便吧。”
侯高朗再次低头沉默片刻,诚恳说道:“太尉,你可知道以太上皇的凉薄,此番就算你能安然回去,也必然不会有好下场的?”
“哦?”
“前车之鉴罢了,若是太上皇想要与飞虎子求和,则太尉必然如岳鹏举那般被冤杀;
而若是飞虎子不想议和,那么太尉就会如同刘节度般被羞辱贬斥,甚至被加以丧师辱国的罪名。”
李显忠点头,言语也变得恳切起来:“所以老夫要死在这里方可,非是如此,无法全名节。”
侯高朗颔首以对:“那就让末将也在此地迎敌,让我也能报恩主知遇之恩!”
在李显忠身后肃立,李氏家将出身的大将张琦闻言微微动容,眼光似乎也有些闪动。
侯高朗说完之后,也不待李显忠回应,就直接上马向本部军中而去了。
李显忠刚想要将侯高朗唤回来,却又被其余吸引住了目光。
旭日初升,红色的光芒铺撒在大河之上,粼粼波光之上,一支船队自上游缓缓开来,犹如踏着烈火行军一般。
与此同时,远方陆地的天际一线处也渐渐升腾起烟尘。
李显忠深吸一口气,直让肺部被冬日的冷风灌的刺痛后,方才平复下凶猛的心跳。
汉军终于来了。
“老单做的好,很好!当为此战首功!”
青兕大旗之下,辛弃疾对着前来报信的军使大加赞赏:“宿迁上下不愧为大汉忠臣!我当上禀天子,以酬宿迁守军之忠义!”
前来禀报军情的军使乃是单定的族弟,名字唤作单融,此时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大都督,莫要说笑,俺们微末功劳何敢称首功?大都督神威盖世,一战青史留名,俺们哪能比呢?”
昨日单定出城劫营也不是没有收获,最起码捉了几个宋军的低级将官以作审问,想要搞清楚宋军为何会败得如此之快。
结果自然是让单定又惊又喜。
而惊喜之后,却又让宿迁上下官吏陷入了深深的畏惧之中。
这倒不是担忧辛弃疾要对宿迁大开杀戒,而是一场神仙仗明明白白发生在眼前时,但凡有些军事素养之人,都会感到同一生态位上传来的巨大压力。
所谓,‘项王破秦,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就是这般道理了。
可如今辛弃疾大咧咧的就说单定是此战首功,如何不让单融又惊又惧?
辛弃疾却正色说道:“我说的乃是实情,当日我军打得确实是惊险,若不是老单在宿迁分了敌势,说不定我就要死在阵中了。”
冬日寒风之中,单融大汗淋漓,心中则是快速转动起来,想要跳过这个要命的话题。
若是坐实了单定功劳最大,那飞虎甲骑又算什么?
没见陈文本已经冷笑着瞥过来了吗?!
单融还算是心思敏捷,不过两息工夫就找到了话题:“大都督,汉王真的称帝了吗?”
辛弃疾果真将注意力转移了过来,连连点头:“这是自然,汉王已于十二月初一在燕京登基,现在该称天子了。”
单融欲言又止。
辛弃疾倒没那么多忌讳,直接说道:“我知道有些急促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幽云十六州脱离汉家体统已经百年,若不立即称天子,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还有宋国这档子破事。”
单融连连摇头:“可不敢妄议天子,只不过……呃,只不过咱们这场胜仗是不是晚了些,赶不上天子的封赏了?”
辛弃疾哭笑不得:“刚还说你伶俐,怎么如今就犯了傻?天子登基仓促,必然不可能在之前完全列出封赏,我估摸着捷报传到燕京,刚好能赶上登基后的大封。”
单融心中一动,随后就有些迫不及待之态:“那我立即回城中,将此等消息告知兄长!”
“不用了。”辛弃疾一摆手:“老单又不是颟顸之人,见我军临敌,肯定是要有些动作的,你且看着吧。”
说着,辛弃疾打了个呼哨,带着两千余骑兵向着宋军营寨压去。
且说山东自从前宋开始就有养马的习惯,而在汉军北伐掌控山东,清扫了猛安谋克户之后,更是鼓励民间饲养马匹,马球社也随之遍地开花。
因此,在辛弃疾重新掌控下邳之后,许多之前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良家子与五陵少年纷纷抓住这最后的机会,自带马匹干粮兵刃从军。
辛弃疾筛选了一番后,留下了千余义从轻骑,编入到飞虎军之后,成为甲骑的重要补充。
哪怕实际上战力不算高,但吓唬败军还是足够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当两千余骑分散开来,声势如同铺天盖地。宋军本来就是惊弓之鸟,仓促间根本分辨不出来究竟来了多少骑兵。
那些原本就有退意的宋军立即炸营,许多军官干脆带头逃跑。
而被李显忠威望所聚集起来的四千余兵马也有些骚动,却还是在营寨中维持住了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