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黑森领高歌猛进,横扫战场的同时,绿苔沼泽深处,那座如同从腐烂大地中生长出来的黑暗堡垒——泥冠堡内,往日阴森却尚且稳定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不安、惊骇与惶惶不可终日。
坏消息如同沼泽的毒气,不断从外界渗透进来,侵蚀着每一个留守者的心神。
在堡垒那间装饰着扭曲浮雕、仿佛某种生物内脏腔室的大厅内,选帝侯议会派来的专员赫尔穆特,正失态地咆哮着。他原本精心打理的头发散乱不堪,脸色铁青,昂贵的帝国官僚制袍也因激动的动作而起了褶皱。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他尖利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充满了绝望的愤怒,“那些自称骁勇的雇佣兵,那些吹嘘武力的马莱堡骑士,还有那些该死的、收了钱的绿皮!全都是不堪一击的垃圾!”
然而,在他所有的怒骂之下,掩盖不住的是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恐惧与懊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将苏离的贵族考核评定为“不合格”,并索要十万金币天价“手续费”的决定,正是由他亲手作出。当时,他只将那个来自紫荆花家族的流放者看作又一个不懂规矩、可以随意拿捏的边境暴发户。
“如果……如果早知道这个疯子这么能打……”赫尔穆特内心在疯狂呐喊,肠子都快悔青了,“早知道他有巨龙,有神将,有如此多的精锐……别说十万金币,就算让我们选帝侯议会的同僚们自己凑钱,给他买个男爵,不,哪怕是买个伯爵的爵位把他稳住也行啊!”
这巨大的失算,意味着他不仅任务失败,更可能将整个选帝侯议会官僚系统的腐败丑闻彻底引爆。一想到那些高高在上的选帝侯大人们在震怒之下可能拿他来平息事态,赫尔穆特就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极度的恐惧迅速转化为了对盟友无能的迁怒,他将矛头对准了此地的真正主人,声音因怨恨而扭曲:“利塔内尔!你这个无能的废物!我们选帝侯议会动用了多少资源,为你输送金钱、为你招募援军!你呢?你拥有整片沼泽,拥有那些怪物军队,却连苏离一个小小的、连爵位都没有的开拓骑士都打不赢?!你对得起我们的投入吗?!”
他的咆哮声,穿透了幽暗的走廊,传入了泥冠堡最核心的王座大厅。
这里的光线更加晦暗,空气湿冷粘稠,弥漫着浓郁的泥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生物腐败又带着奇异芬芳的混合气味。大厅的墙壁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黑绿色,仿佛覆盖着活着的苔藓或鳞片,某些区域还幽幽地散发着淡绿色的磷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某种巨大生物的腹腔。
利塔内尔伯爵,就静静地坐在大厅尽头那座由扭曲古木、苍白兽骨和漆黑岩石糅合而成的王座之上。
他的形态,已然昭示了与这片沼泽及其原住民深度融合所付出的代价,也展现了他所获得的、非人的权威。虽然还能依稀看出人类的轮廓,但畸变已经触目惊心。他放在王座扶手上的手,皮肤粗糙布满褶皱,指甲变得厚实、尖锐,如同爬行动物的利爪。他的头颅和面部也发生了显著的异变,皮肤隐隐透出一种灰绿的色泽,耳朵的位置也变得尖翘。
其中最为显著的便是他额头正中央那只完全睁开的、巨大的第三只眼。
这只眼睛与人类的眼睛截然不同,更像属于他脚边匍匐的那位沼栖妖女王。它的眼白呈现出浑浊的黄色,瞳孔则是如同最深泥潭般的竖瞳,此刻正散发着冰冷、专注且充满压迫感的幽绿光芒。这只眼睛的存在,打破了他面容上残存的人类特征,赋予他一种混合了人类智慧与异形恐怖的极致威严。它静静地凝视着虚空,仿佛能看穿迷雾,洞悉灵魂,任何与之对视的人,都会从心底泛起最原始的恐惧。
然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并非他自身的畸变。
在他王座的脚边,匍匐着一个庞大的身影。那是一名雌性的沼栖妖,她的体型相较于那些庞大的战士要纤细一些,更接近人类的比例,但依旧接近三米的高度。她浑身赤裸,滑腻的皮肤呈现出深沉的暗绿色,额头的独眼半阖着,流露出一种诡异的温顺。她就那样像一头被驯服的母狗般,温顺地趴在利塔内尔的脚边,偶尔会用头部轻轻蹭一下他的腿,姿态中充满了扭曲的依恋与占有。
这,正是沼栖妖社会的最高统治者,一位“米阿”女族长。
面对赫尔穆特在外面气急败坏的咆哮,利塔内尔畸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对非人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混杂着讥讽、暴戾与深沉冰冷的幽光。他缓缓抬起那只已化为利爪的手,轻轻抚摸着脚边“米阿”女王光滑而冰冷的头顶,仿佛在安抚一件属于自己的、拥有可怕力量的宠物。
大厅内一片死寂,只有赫尔穆特隐约的骂声和沼泽深处传来的、不明生物的低沉呜咽作为背景音。这寂静,比任何咆哮都更加令人窒息。
在沉寂良久之后,利塔内尔才缓缓开口,他没有动怒,甚至没有提高声调,只是用一种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冰冷而平静的声音开口,这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大厅每个人的耳中,也让门外赫尔穆特的叫骂戛然而止。
“贪婪……呵呵……”利塔内尔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讥讽的轻笑,他额头上那只巨大的第三只眼幽光流转,仿佛在嘲笑着世间一切的愚蠢,“赫尔穆特专员,你现在倒是想起指责贪婪了?若不是你们选帝侯议会那永无止境的贪婪,像闻到腐肉的秃鹫般,非要从那苏离身上撕下一块肥肉,会把这个疯子彻底逼到必须用剑来为自己正名的地步吗?”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赫尔穆特试图掩饰的真相。然而,利塔内尔话锋随即一转,显示出他远比那官僚更加清醒和冷酷:
“当然,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他那只正常的人类眼睛微微眯起,而额头的竖瞳却睁得更大,幽光慑人,“即便你们慷慨地赐予他爵位,用最华丽的绶带将他装饰起来,难道他就会满足于黑森领那一隅之地,对我这富饶的沼泽领秋毫无犯吗?不,不会。”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权力本质的残酷:“边境亲王领的法则,从来就是弱肉强食,吞噬与扩张。任何一位拥有足够力量和野心的领主,其兵锋所指,必然是邻居的土地。苏离要崛起,要扩张,我利塔内尔的领地,就是他必经之路,也是他最好的猎物。这与你们那套腐败的考核,本质上毫无关系,只关乎力量,以及……统治者的意志。”
说到这里,利塔内尔那只恐怖的第三只眼,光芒似乎变得更加深邃,仿佛倒映出了某些遥远的、可怕的景象。
“我‘看’到了,赫尔穆特。”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凝重,“我用这只‘沼泽之眼’,看到了他的到来,也正因为预见了他的抵达,我才决定在枯木隘口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难而退……但我看到的更多。”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那透过魔眼看到的、令人心悸的画面。
“我看到了黑森领那令人窒息的军容。我看到了巨龙展开的阴影遮蔽天空,看到了那些骑士在冲锋中化身神将,以凡物难以理解的力量碾碎一切。我看到了他们的战争机械喷吐着火舌,看到了他们的士兵在狂热的信念下无所畏惧。”他的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纯粹毁灭力量的欣赏与忌惮,“那不是军队,赫尔穆特,那是一股天灾,一股由钢铁、魔法和绝对意志构成的洪流。我们的失败,不是偶然。”
这番坦白,并非怯懦,而是基于残酷现实的准确判断。利塔内尔,这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沼泽之王”,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识别真正的威胁。苏离和他的黑森领,就是他此生所遇最可怕、最难以撼动的敌人。而选帝侯议会那些官僚的愚蠢行径,不过是加速了这场注定到来的碰撞,并且让他们自己,也深陷其中,难以脱身。
利塔内尔那冰冷而带着讥讽的声音继续在大厅中回荡,将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赫尔穆特面前:
“所以,收起你那无能的狂怒吧,专员先生。我们别无选择。”他额间的魔眼死死盯向赫尔穆特所在的方向,仿佛能直视其灵魂深处的恐惧,“我现在,就是挡在你们选帝侯议会和马莱堡那些老爷们面前的最后一面盾牌。如果我倒下了,下一个直面苏离兵锋的,就是马莱堡的城墙!到时候,你们失去的将不只是面子、金钱和几个替罪羊,而是你们在边境亲王领北部的所有利益和影响力!你们,就彻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