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危险已经摊开,FSA的暂停令,从某个角度看,是强制性的冷却期和保护期。它给了我们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暂停所有正在进行的、但可能隐含未知风险的交易流程,尤其是.....那些由特定关键人主导的交易。”
他特意在“特定关键人”上加了重音,指向性明确。
“另外,我们上次讨论的方案,核心是止血与合规,应对FSA的暂停令,厘清责任,这是防守,是生存的前提。”
“但现在,盛镕的缺位,让我们面临一个新的、更具体的问题,如何在遵守FSA规定的前提下,维持基金核心业务的生命体征,特别是与Peraseonoy的谈判不能无限期搁置。”
“否则,即使FSA这边顺利过关,基金也只剩下一个空壳,毫无价值。”
“昨天接到您的通知,我就在思考关于盛镕缺席后的业务延续问题,初步构思了一个关键职能替代与流程重构方案,可以视为我们应对当前复杂局面的PnB。其核心在于:去关键人化,以及将决策过程彻底置于阳光之下。”
韩远征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像溺水者抓住了可能的浮木,但又带着本能的不安,“去关键人化?安德鲁先生,Peraseonoy这两个项目,从接触到初步尽调,几乎都是盛镕一手推动的,技术和商业模式他最熟悉,人脉关系也主要在他那里。现在他.....人不在,我们连和对方创始人有效对话的渠道都成问题,怎么去?又怎么阳光?”
“而且,FSA会允许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更换关键人员继续推进被暂停的业务吗?这听起来本身就充满矛盾。”
“矛盾,但并非无解。”安德鲁嘴角浮现一丝看透规则的微笑,“FSA暂停的是基金的运营活动,主要指资金划转和最终投资决策。但它通常不禁止,甚至在一定条件下,鼓励基金管理人在面临内部变故时,采取必要的维持性和‘准备性行动,以保护基金资产和现有投资机会的价值。”
“关键在于,如何操作,以及如何向监管机构清晰地报备和解释我们的每一步。”
安德鲁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白纸,拿起一支万宝龙钢笔,边说边画,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勾勒出清晰的逻辑图。
“第一,信息接管与知识转移。”他在纸中央画了一个圈,写上“项目资产”,然后划出箭头指向另一个框,“立即成立一个由GP亲自牵头,加上基金内部的分析师,以及可以临时聘请的一名行业内知名人士作为顾问组成的项目接管小组。”
安德鲁抬眼看了看韩远征,“这个小组的第一要务,不是继续谈判,而是彻底的内部审计。要求小组成员在律师的见证下,封存并全面审查盛镕留下的所有与这两个项目相关的文件、邮件、会议纪要、初步尽调报告。”
“全部么?”
“是的,全部。”安德鲁肯定道,“这样做的目的是还原他发现和推荐这两个项目的真实逻辑与完整过程,还有评估他已进行工作的质量与独立性,以及识别出任何可能存在的、未向其他合伙人充分披露的关联关系或特殊条款。”
“比如,他个人是否安排了跟投、是否承诺过某些非正式条件等。”
韩远征眉头紧锁,不自觉的抠着指甲,“可,这....会不会显得我们内部不信任,甚至,有点落井下石?”他心里想的是,万一盛镕将来能出来,这脸可就撕破了。
安德鲁脸上显出一种看傻逼的表情,冷声道,“韩总,现在是FSA在调查我们基金的合规性与潜在风险。任何基于人情或面子的犹豫,都可能被解读为管理混乱或共谋嫌疑。”
“程序正义,在此刻高于一切。 我们必须向监管机构证明,指南针基金是一个依靠制度、而非某个人运作的专业机构。即使核心人物突然缺席,我们也有成熟的应急机制来保障投资人资产和基金运营的延续性、稳定性。”
“这份内部审计报告,将来很可能成为向FSA证明我们管理能力、争取解除暂停令的关键证据之一。”
一席话,像一盆冰水,浇得韩远征一个激灵,瞬间从纠结的“人情”拉回到了冰冷的“法规”现实。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您继续。”
安德鲁看了李乐一眼,李乐无奈的耸耸肩,示意继续。
“刚说的,”安德鲁带着强调,“这个小组的构成,重要的一环,是这个独立的外部顾问。注意,是独立且外部的。”
“这位顾问的角色,不是取代盛镕,而是为临时决策团队提供专业的技术评估和支持,尤其是在与项目方进行深度技术访谈、审核核心评估技术路线图可行性等关键环节。他的报告和意见,将构成后续任何决策的重要依据,也是向FSA证明我们即使在核心人员缺位的情况下,依然秉持专业和审慎原则的有力证据。”
“独立外部顾问?”韩远征一怔,这确实跳出了他原有的思维框架,“这需要时间,也需要钱.....而且,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既懂行又愿意卷入我们这种麻烦事的高水平顾问?”
“人选我可以帮忙物色。”安德鲁语气笃定,“我在伦敦和剑桥的科技投资圈还有些人脉。找一位刚从大型科技公司研发岗位退下来、或在顶尖大学实验室有深厚产业转化经验的资深专家,以项目制短期合约的形式聘请。”
“费用可以从基金目前未被冻结的运营备用金里支出,这属于合理的运营成本范畴。只要我们保留好所有聘请流程、合同和顾问输出的文件,FSA没有理由质疑。”
韩远征感觉心脏的跳动加快了一些。安德鲁的思路像一把精细的手术刀,正在一点点剖开那看似无解的乱麻。内部授权稳住框架,外部顾问补上技术短板.....这确实是一条在监管红线内蜿蜒前行的路径。
“那么,具体到和项目方的沟通呢?”韩远征追问,“我们现在被禁止进行投资操作,怎么谈?难道只是空口白话地让对方等我们?”
“当然不是。”安德鲁摇头,“沟通策略需要调整。我们不能承诺任何投资时间表,也不能签署任何具有法律约束力的投资文件。但我们可以,也应该,与Peraseonoy的创始人保持密切、坦诚的沟通。”
“沟通重启与透明度管理。”安德鲁在纸上画了两个箭头,分别指向“Perasense”和“Autonoy”。
“在律师的指导下,由你出面,以基金官方名义,正式致信这两家公司的创始人。信函内容必须坦诚、专业:简要说明基金因配合监管机构例行调查,暂时处于业务暂停期,要注意措辞,不必提及盛镕个人问题。”
“强调指南针基金依然看好其项目前景,并已启动内部应急流程,确保项目对接工作的连续性。邀请对方在适当时候,与我们的项目接管小组进行新一轮会谈,重新阐述项目进展与融资需求。”
“这是不是太被动了?对方会不会觉得我们不稳定,转而寻找其他投资人?”韩远征担忧道。
“主动暴露可控的风险,远胜于被对方发现不可控的隐秘。”安德鲁冷静分析,“坦诚,是此刻重建信任的唯一基石。优秀的初创公司创始人,更看重投资机构的长期稳定性和专业度,而非单一的人际关系。”
“我们的坦诚,反而可能筛选出真正志同道合、能共度时艰的伙伴。而且,”安德鲁比划了一个手势,“这也是一个极佳的压力测试,可以观察对方在此变故下的反应,判断其真实实力与合作诚意。”
韩远征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必须承认,安德鲁的这套“关键替代人方案”虽然听起来复杂,甚至有些踩着钢丝跳舞的意味,但逻辑上是严密的,也完全扣住了FSA规定的空隙和商业实操的需求。
它不是在硬闯红灯,而是在黄灯区内最大限度地腾挪闪转。原本混乱的思绪,被这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条分缕析,强行纳入了一个清晰的轨道。
“韩总?韩总?”
“啊?”
安德鲁的一声唤,让韩远征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那张纸上。
“除了上述两项,还有就是决策机制的重构与第三方背书。”安德鲁在纸上画了一个复杂的流程图,“必须引入强制性的第三方尽职调查。聘请行业内顶尖的、与盛镕毫无关联的技术尽调、财务尽调和法律尽调机构,对项目进行独立、全面的重新评估。”
“投资决策委员会也需要调整。可以考虑邀请一位独立的行业专家作为临时委员,参与最终投票。所有决策过程,必须形成详尽的书面记录,确保每一步都有据可查。”
“这样,针对FSA或任何方面的调查,能证明投资决策是基于客观、独立的专业判断,而非某个人的影响力或潜在的利益输送,至少,是朝着这方面努力。”
安德鲁终于放下笔,看向韩远征,“这个pnB的核心,就是将指南针基金从一个可能依赖个人的草台班子,迅速改造为一个经得起最严苛审视的、现代意义上的专业私募股权机构。”
“过程会很痛苦,甚至可能短期内效率降低,但它是在当前形势下,唯一能让其活下去,并且可能走得更远的路径。”
“从司法和金融监管角度看,这完全符合FSA对基金管理人勤勉尽责和建立有效内控体系的要求,具有充分的可行性。”
韩远征看着面前已经写满字迹的A4纸,内心波涛汹涌。
他不得不承认,安德鲁的方案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脓疮,也指明了生路。然而,一个更现实、更沉重的问题,随即浮上心头,像一块巨石压住了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
琢磨了半天,眉头紧锁,声音干涩地开口,“安德鲁先生,您的方案,确实给了我很大启发。按这个思路操作,或许真能在FSA解除禁令后,保住这两个项目的机会。但是.....”
韩远征摊开手,“即便FSA的调查顺利结束,禁令解除,我们想要真正完成对Peraseonoy的投资,需要的是真金白银。”
“Perasense的A轮就要一百八十万镑,Autonoy的B轮前期也要接近一百万,加起来小三百万镑。王铮那一百万已经被单独隔离,动不了。基金账户里剩下的钱,还要应付FSA的审查,要投资,就得再融资。可眼下指南针这个状况....”
话没说完,但意思明了,在目前这种背景下,基金核心合伙人涉嫌犯罪被抓,基金本身正在接受FSA调查,声誉严重受损,还有哪个投资人会愿意,或者说敢于,向他们这个“问题基金”投钱?这听起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韩远征揉了揉脸,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自嘲,“况且,一下子要这么多钱.....如果是要向家里开口,那就绝不是我们之前拿出来试水、亏了也无所谓的零花钱级别了。那需要动用家里的大额资金,为这么一个前途未卜、还惹了一身骚的项目.....”
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安德鲁的方案像是指明了一条穿过雷区的精细路线,可路的尽头,却横亘着一道他几乎无法逾越的资金天堑。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旁听的李乐,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对,再融资。”
“李乐,你,什么意思?”
李乐没直接回答,而是笑了笑,那笑容里似乎藏着很多东西,让人一时看不真切。
“我的意思是,”李乐不紧不慢地说,“融资的事,你先别急着下结论,你可以先看看这个东西,或许能多点信心或者另一种选择。”说着,目光转向安德鲁。
韩远征更疑惑了:“看什么?”
安德鲁会意,默默地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韩远征。
屏幕上,赫然是一份打开着的PDF文档,标题字体清晰而醒目:
韩远征带着满腹的疑惑,下意识地俯身向前,目光聚焦在屏幕上。
那是一份文件的首页,格式规范,条款清晰。
最上方,是一行加粗的英文标题。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滞了。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
《投资协议条款清单(Ter Sheet)》
……
韩远征的目光瞬间被钉在了那行标题上,大脑仿佛遭遇了一次短暂的宕机。
眨了眨眼,几乎怀疑是自己连续熬夜导致的幻觉,或者是安德鲁打开了一份错误的模板文件。
“这,这是......”他抬起头,视线在李乐和安德鲁之间来回逡巡,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抵着冰凉的桌面,试图汲取一丝真实感。
安德鲁则保持着一种职业性的沉稳,轻轻将电脑又往韩远征的方向推了推,方便看得更清楚,“一份初步的投资意向,韩总。你可以先浏览一下核心条款。”
韩远征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将目光聚焦到屏幕上的文档。他滚动鼠标滚轮,文档向下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