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荷斯白塔的大法师,米瑟里昂·银鹿的思维本应如同陀螺,平衡、精密、恒定不偏。他的念头理应如天文仪轨般运行,永远指向理智与逻辑的北极。
然而,名为『恩义』的砝码,却悄然落入了他灵魂的天平。沉重得足以扰乱万千构式的轨迹,让那向北的指针开始颤动、偏转。
在今日之前,乃至于刚才那漫长到近乎循环的待机时刻里,他的灵魂深处,那间属于『大法师』的静思之室中,正无声地燃烧着一场辩论。
那是理性与情感的对峙,逻辑与信念的缠斗。
理智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占据上风,却总被另一种更低沉、更执拗的意志撞得粉碎。
那声音如同远古山脉下的心跳,厚重、缓慢,却坚不可摧:达克乌斯。
仅仅是这个名字,便足以令他脑海中的所有线条错位,让数百年的修炼、无数冷静推演出的结论,在一瞬间化作飞灰。
那并非简单的恩惠,而是一种触及存在根本的感召,是一种超越语言的重量。
“倘若陷入劣势……”
这个念头,像一块被灼烧的金属,反复在他意识深处烙印着、翻滚着。法师的预感让他清楚,这并非假设,而是一种接近必然的未来碎片。
但最终,另一个念头,缓缓沉入他心灵的底部,如同砸入平静水面的陨铁。
“我必须留下。”
那是最沉的一念,它压过了所有计算与推演,压过了存亡的利弊,只剩下纯粹而坚决的、个人的选择。
“这与立场无关。”
“这与荷斯白塔的戒律无关。”
“这仅仅关乎我。”
米瑟里昂的呼吸逐渐平稳,那是一种在混乱之海中重新找到支点的平静。
“他们可以权衡利弊,可以审时度势,甚至可以背弃、逃离,那是他们的自由。”
他闭上眼睛,缓缓吐出那一口带着能量的气息,在心中刻下誓言。
“但我,不行。”
他的意志,如同被淬火的钢铁,渐渐变得坚硬、锋利、透明。
“达克乌斯有恩于我。”
这句话,成了他所有思绪的锚点,让他的精神在风暴中不再漂浮。那不只是理性的结论,更是一种超越逻辑的信仰。
于是,他轻声说出最后的答案。
“那么,我便死战。”
他没有犹豫,也没有叹息,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燃尽每一份能量、每一个法术,直至灵魂之火彻底耗尽,连灰烬都化作能量的尘埃,随风散落在这片战场上。
这个结局,他清晰地预见,并坦然接受。
作为一名大法师,他从未惧怕代价。
然而……
米瑟里昂发现,自己之前那些悲壮而决绝的心理建设,竟显得……有些可笑。他所有的理性挣扎、精神宣誓、乃至对死亡的英勇想象,在现在所发生的一幕幕面前,在眼前这幅绝对力量绘就的图景前,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有几分矫情。
他俯瞰。
从高空俯瞰,天地之间的景象,如同一幅由绝对力量亲手绘制的画卷。
那不是战争的场面,而是毁灭本身的具象化。
他感到自己的理智被硬生生砸出裂痕,那种感觉,就像是心中那座巍然不动的白塔,在某种无法理解的存在前,被一点、一寸、缓慢而无声地崩塌。
他看到玛拉特克斯与安娜萨拉的配合已非默契,而是一种法则层面的共鸣。爆弹与射线不再是武器,更像是他们意志的延伸,每一次闪烁,都精准地抹去一个存在。
银月龙被那道炽白射线扫过,如同被无形巨刃切割的奶油,断成两截坠向湖面,那种精准而冷酷的毁灭效率,让他这位大法师都感到一阵寒意。
他看到卡勒代尔将杀戮演绎成了一种残酷的艺术,她的每一次机动都踩在死亡韵律的节点上,给予对手致命一击,让对手在失衡中绝望坠落。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冗余,仿佛不是在战斗,而是在进行一场早已注定结果的处刑。
他看到阿什达隆那高效到近乎残忍的猎杀,一次俯冲,一次精准的锁喉撕咬,一颗烈阳龙的头颅便与身躯分离;一次凶悍的尾击与扭断,第二只烈阳龙的生命便在瞬间被剥夺。那幸存的最后一只,只剩下亡命奔逃的本能。
他的注意力最终停留在那片最大的岛屿上,在那里,莫达克斯正以绝对的力量碾压着星耀龙。他看着她如何硬顶着龙息俯冲,如何用蛮横的撞击将对方砸向地面,如何在近身缠斗中以装甲抵御一切反击,最后,又如何以一记凶猛的蹬踹,将星耀龙如同沙袋般轰向岛屿。
震惊,如同冰冷的潮水,毫无预兆地从意识的深处涌起,几乎在一瞬间便淹没了他。
那不是单纯的惊愕,而是一种彻底的、连灵魂都被寒意冻结的感受。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所有的假设、所有那看似周密的推演与推理,在这股真正意义上的毁灭之力面前,是多么一厢情愿、多么可笑的渺小与无知。
杜鲁奇需要他拼尽全力死战?
杜鲁奇需要他拼尽全力死战?!
不!
他突然意识到,他们或许根本就不需要他。
他们需要的,可能只是一个距离足够远、足够安全的位置,一个既能清楚地看见他们所释放出的恐怖景象,又不会被那股他们亲手掀起的毁灭风暴波及的观战席位。
他们需要的是彼此的体面。
一种荒谬感,如同热浪中忽然升起的冷风,迅速冲散了他内心的沉重与庄严。
他的所有自我博弈,关于理智与信念的漫长拉扯,他那准备以生命去兑现的誓言、那份自认为悲壮而崇高的决意,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滑稽,如同一个沉浸在悲情史诗里的角色,忽然发现舞台早已被神祇占据。
他甚至不是配角,他连出现在舞台上的机会都没有。他只是观众席上,一名还未来得及鼓掌、便被震撼得目瞪口呆的旁观者。
他的心理转变是剧烈的,却也异常迅速。
从那种决意赴死的凝重,到被绝对力量碾压下的愕然,再到某种近乎释然的笑意,那笑意中混杂着无奈、疲惫、以及一种奇异的清醒。
他忽然发现自己不再需要思考如何死战,不再需要动用那柄早已在心中铮然待发、随时准备在绝境中出鞘的义念之剑。
那柄剑缓缓归鞘。
并非因为意义的丧失,而是因为他终于明白,在这雷霆万钧的力量面前,那种孤勇的悲壮,不再是最急需的选项。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次、更冷静、更接近他本质的思考,那是荷斯白塔大法师的思维方式在重新接管他的灵魂。
“不是如何赴死,而是……如何立足!”
这个念头骤然闪现,如一道横贯心灵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笼罩他思维的迷雾。他曾听达克乌斯谈及未来,那宏大的构想、那超越仇恨与旧秩序的格局。
那时,这些言语听来深邃而诱人,却也带着某种虚无的不真实感,像是在密室中研读一部古老的魔法结构:它精妙绝伦,却终究缺乏可以印证的现实根基。
那只是理论的完美,而非存在的真理。
然而此刻的他,正亲眼目睹那根基正在被浇筑。
不是比喻,不是理想,而是以最原始、最野蛮、最具冲击力的方式,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在咆哮的烈焰与坠落的钢铁之中,被铸成现实!
“这不是虚无的畅想……这是正在发生的现实。”
这念头在他脑海中炸裂开来,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清晰。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与紧迫感,如冰水从颈后泼下,瞬间让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不想被淘汰,不想在这股已然奔腾、注定要席卷整个世界的洪流中,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看客。
他拒绝被时代抛弃,拒绝沦为一个只能仰望、却无从插手的见证者。
他的价值,不该止于见证。
他的价值,在于他的智慧,他的知识,他那由荷斯赐予、由岁月与苦修凝结出的力量与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