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支弩矢,以极高的精准度,几乎完全覆盖了那个木质望楼以及周围露头的垛口!
“啊啊——噗嗤…噗嗤噗嗤…”
望楼上顿时响起一连串撕心裂肺的惨嚎和钝器入肉的恐怖声响!
十几名守兵瞬间被射成了筛子,如同破布麻袋般从高处栽落!有人半边身子挂在望楼边缘,还在徒劳地抽搐挣扎。
山寨内一片大哗!哀哭咒骂声四起。
石守义的怒吼传来:“顶住!给老子顶住!他们爬不上来!火油!滚木准备!砸死这些唐狗!”
张小虎嘴角噙着一丝冷酷:“架壕桥!一刻钟内,寨门破!”
早就在后面准备好的突击队立刻抬着几根又长又厚的巨木冲向前方山道缺口(寨门在缺口上方,缺口前是壕沟)。
另一些小队则举起了厚实的大橹盾(防箭牌),掩护突击队前进。简易的壕桥(几根粗木捆扎而成,上覆厚泥)很快被架设在寨门前的壕沟上。
“狻猊卫!随我!”张小虎猛地拔出腰间佩刀——“破岳”!刀光如水。
他一夹马腹,青骢马长嘶一声,竟率先冲向那条狭窄陡峭的通道!
身后百名披着玄铁重甲、手持巨斧或重戟的“狻猊卫”重甲步兵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紧紧跟上!
他们沉重的脚步踏在临时铺设的壕桥上,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如同攻城槌在撞击大地!
寨墙上箭如雨下,夹杂着点燃的火把和炽热的滚油!
但朱雀弩兵的压制箭矢从未停歇,精准地点射任何一个胆敢冒头的人。
大橹盾上钉满了箭矢,滚油泼在上面,发出滋滋的响声和焦糊味。
张小虎身先士卒,手中“破岳”宝刀精准快捷,轻松磕飞几支射向面门的流矢,溅起点点火星!他冲到寨门下方时,山寨的大门也不过是双层厚木板裹铁钉而已!
“破!”
张小虎翻身下马(马被亲兵牵走),闪身避开上方砸下的滚木礌石,大吼一声,身先士卒!
他和几名最强壮的亲兵,同时举起手中沉重的战斧和专门破门的“破门槌”,对着那包裹铁皮的寨门薄弱处!
“轰!!!咔嚓——!”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木屑混合着断裂的铁钉、包裹的破铁皮四散崩飞!寨门轰然向内倒塌,烟尘弥漫!
烟尘尚未散尽,张小虎的身影已如猎豹般第一个冲入寨中!“破岳”刀光匹练般卷起,带起一蓬猩红血雨!惨叫顿起!
“降者跪地!不跪者死!”张小虎的吼声如同惊雷在寨内回荡。
百名亲兵如同虎入羊群,重甲在身,刀枪难入,巨斧重戟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骨断筋折和绝望的惨叫。
抵抗在门破的瞬间就已经崩溃了。
石守义挥舞着一柄鬼头大刀,从聚义厅内嚎叫着冲出,双眼赤红:“老子跟你……”
话音未落,张小虎身影一闪,一个标准的错步旋身,手中“破岳”划出一道幽冷的弧线!
嗤——!
一道血线瞬间出现在石守义脖颈左侧。他的怒骂戛然而止,鬼头大刀“咣当”坠地。
他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狂喷鲜血的脖子,瞪着眼前年轻唐将如同冰霜的脸孔,身体缓缓软倒。
“枭首!悬于寨门三日示众!”张小虎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士兵们立刻执行。
对于石门寨的处置极其严厉,所有参与抵抗的家兵尽数处死,但妇孺老幼被甄别后集中看管。
这是威慑!对其他还想学样的地方武装最好的警告!
迅速处置完石门寨,张小虎并不停留。
他主要的精力,始终牢牢锁定在保障那条蜿蜒漫长、如同大军命脉血管般的粮道安全上,以及警惕西面那连绵起伏、如同巨龙脊背般蛰伏的龙门山脉。
他麾下最精锐的斥候——夜不收,被他像撒豆子一样撒了出去。
这些如同山猫般敏捷、猎犬般警觉的兵士,两人或三人一组,按照严密的网格划分区域,深入每一个可能藏匿溃兵或南诏探子的山口,每一条隐秘的林间小道,每一片可能有村落提供补给的溪谷。
临时搭建的中军帐篷里,张小虎伏在铺满地图的案头。
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颜料和标记标注着各部队位置、粮道路线、哨卡设置以及水源地。
帐篷内弥漫着松油灯的味道和新画的墨迹气息。
“报!”一名风尘仆仆、泥水满身的斥候掀帘而入,单膝跪地,声音略显沙哑,“将军!丙三区西南方向,野狼涧深处发现新鲜足迹!从步幅和陷坑深痕看,约七八人,背负重物,极可能是溃兵武装!往鸡冠岭方向去了!已派丙三组张豹和李虎咬上!”
张小虎拿起朱笔,在地图上“野狼涧”的位置画下一个尖锐的红色箭簇符号,指向“鸡冠岭”。
“再探!务必弄清身份和人数!传令给狼牙营王校尉,调一队人马往鸡冠岭方向接应丙三组,堵住可能通向邛崃山垭口的路!”
“得令!”斥候迅速离去。
不到半个时辰,又一个斥候冲入。
“报!将军!丁五区,老熊沟那条废弃多年的樵夫道,有明显近期反复踩踏痕迹!路两边的草被压折了!痕迹很新,就在一两日内!方向……是指向我们后方绵州城的方向!”
张小虎眼神陡然一凝!后方?!绵州是刚被接收、理论上最该肃清的地方!
“看清楚是什么痕迹?人?马?驮队?”他声音低沉下去。
“回将军!脚印杂乱,深浅不一,大部分是军靴底纹!还有……几处很浅的蹄印,不像是马,更像是……骡子或者矮脚驴!数量不明,但绝对有人刻意掩盖痕迹!丁五组已经进沟追踪了!”
张小虎的手指重重敲在老熊沟的位置上。
这地方往南是绵州,往西则深入龙门山腹地!
他又对旁边的亲兵低吼:“快马传讯回绵州!城防即刻戒严!清查所有仓库!特别是粮草和武备!查最近有无陌生人靠近!有无新面孔出入!所有守备军官原地待命!违令者斩!”
这情报背后可能的阴谋——袭扰后方?刺探情报?
甚至……毁粮?——让张小虎的后背掠过一丝寒意。
张巡大军此刻如箭在弦,粮道绝不能有失!这丝寒意随即化为更坚定的锋锐,“加派双倍斥候!给我把老熊沟翻过来!我要知道究竟是人是鬼!”
朱笔不断移动,地图上的标记越来越多:某处山谷溪流旁发现大量丢弃的伪军号衣(红色三角);
某片林子有营火余烬但刻意抹平痕迹(黑色圆圈);
几个逃难路过的山民报告在某个废弃的山神庙里看到了陌生人聚集(绿色问号);
一个村落的老猎人说昨天傍晚看到七八个带家伙的壮汉神色慌张往深山里钻(蓝色箭簇)……
张小虎紧锁眉头,指尖在那些标记上来回划动,目光锐利如鹰隼,试图从这些看似孤立的信息碎片中,勾勒出敌人可能的动向和意图。
他隐隐感觉到,西面那片莽莽群山之中,绝非表面那般平静,潜藏的危机,如同毒蛇藏于暗草。
他伏案的背影在帐篷壁上被油灯拉得很长。
帐外,夜色正浓。
……
通往梓州的官道上,烟尘低吼,如同蛰伏巨兽粗重的喘息。
五千朱雀精骑打头,赤色的盔缨连成一片燃烧的血海,铁蹄叩击冻土的声响沉闷而连绵,震得道旁枯枝上最后几片黄叶簌簌坠落。
紧随其后的五千精锐步卒,脚步整齐划一,甲叶摩擦的哗哗声汇成一股冰冷的金属洪流,朝着梓州方向汹涌而去。
马蹄与脚步扬起的烟尘,低低地卷过收割后荒芜的田野,遮蔽了冬日苍白的天光。
就在这片赤色铁流尚在官道上奔腾之际,南方三州的暗夜深处,另一场无声的风暴已抢先一步,掀起了令人胆寒的滔天巨浪。
眉州东仓。
夜色浓稠如墨,寒风裹着湿气,刀子般刮过连绵起伏的粮垛。东仓——伪朝在蜀中最重要的命脉之一。
巨大的仓廪如同匍匐在黑暗里的史前巨兽,沉默而阴森。
仓墙高耸,哨楼上零星的火把在风中摇曳,将守卒拖长的、慵懒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石墙上。
远处城墙轮廓在深蓝天幕下若隐若现,更添几分压抑。
靠近西侧的一处偏门,一队约二十人的身影,在几个疲惫不堪、推着空板车的民夫队伍里艰难移动。
他们衣衫褴褛,布条缠裹着冻裂的手脚,沾满污泥的脸上刻着惊惶与极度的疲惫,每一步都拖泥带水,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领头的是个敦实的汉子,脸上横亘着一道新鲜结痂的刀疤,从颧骨斜劈至嘴角,在门洞昏黄的光线下更显狰狞,如同一条盘踞的蜈蚣。
“军…军爷,行行好…”疤脸汉子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剑北口音,他佝偻着腰,凑到那个抱着长矛、倚着门框直打哈欠的守门小卒跟前,布满冻疮的手颤巍巍地摊开,露出掌心几枚磨得发亮的劣质铜钱,“给…给兄弟们行个方便…寻口热水…歇歇脚…”
铜钱在火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那小卒睡眼惺忪,不耐烦地扫了一眼汉子身后那群“溃兵”,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涣散,散发着汗臭、血腥和泥土混合的馊味。
他嫌恶地皱了皱鼻子,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挤出泪花:“晦气!又是北边败下来的丧家犬?滚滚滚!热水没有,马尿喝不喝?”
话虽如此,他的手却极其自然地一抹,那几枚铜钱瞬间消失在他油腻的袖口里,“动作麻利点!进去别乱窜!惹出麻烦,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谢…谢军爷!谢军爷!”疤脸汉子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带着他的人,迅速而无声地混入了门内更深的黑暗中。
门内,是另一个由粮垛构成的、无边无际的迷宫。
陈年谷物闷塞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这疤脸汉子,正是朱狗娃。
剑门关血雨腥风里第一个将唐旗插上敌楼的悍卒,姜维城争夺战中第一个突入敌阵、手刃数名校尉的猛士。
那道脸上的新疤,便是在堵死剑门关城密道时被一枚冷箭留下的烙印。
攻下利州城和剑门关时,他都立下了泼天的功劳,已将他从一个冲锋陷阵的队正,硬生生拔擢为从九品下的仁勇都尉,有了官身!
此刻,他眼中再无半分方才的卑微与惊惶,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黑暗,迅速扫视着周遭。
粮垛如山,通道狭窄曲折。
他无声地打了个手势,身后伪装成溃兵的百名特战精兵,如同融入阴影的水银,瞬间分散开来。
他们动作迅捷无声,借着粮垛巨大的阴影掩护,循着早已烙印在脑海中的地图——不良人提供的,精确标注了每一座仓廪位置、间隔乃至守卫换岗路线的绝密地图——幽灵般移动。
“喀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骨头折断的脆响在粮垛夹缝的死角里响起,短促得如同枯枝被踩断。
一个正揉着惺忪睡眼、准备溜去角落撒尿的守卒,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被两双铁钳般的手无声地拖入旁边更浓重的黑暗里。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只有那具瘫软的躯体被拖曳时,粗布衣料在冰冷地面摩擦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朱狗娃亲自带着最核心的十人小队,潜行至仓区最深处。
这里的粮垛堆积得更高更密,腐朽的谷物气息混合着木材的霉味,浓得化不开。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众人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埋‘地火’。”朱狗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
他从贴身皮囊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几枚沉甸甸的铁罐。罐体冰冷,表面没有任何标记,只有一种不祥的幽暗光泽。
这是天工之城特制的延时燃烧弹。
几个队员立刻动手,动作精准如机械。他们用特制的短铲,在几个巨大粮垛的根基处,飞快而无声地掘开干燥的土层,形成一个足够深的小坑。
朱狗娃蹲下身,亲自将一枚铁罐稳稳放入坑中,小心地拨开罐口一层薄薄的蜡封,露出一截颜色古怪、质地紧密的香柱——特制的延时引信,燃烧速度被天工城的匠师们以刻漏和水钟反复校准过。
罐内填充的是粘稠如蜜、散发着刺鼻油气的地下猛火油,混合着碾得极细的硫磺与硝石粉末,形成一种胶状的、触之即燃的致命混合物。
朱狗娃的手指稳定得可怕,他将引信调整到预定的长度,确保它能燃烧足够的时间。
随后,队员迅速回填泥土,小心地抹平痕迹,甚至撒上些浮土和散落的谷粒,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撤!”朱狗娃低沉命令。
一行人如同来时一般,沿着阴影覆盖的路线,悄无声息地向着东仓外围退去,没有留下一丝多余的痕迹。
巨大的仓廪群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寒风吹过高耸粮垛顶端时,发出呜呜的、如同鬼哭般的哨音。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降临。
守军和仓吏们蜷缩在简陋的营房或值房里,裹着薄被,沉入最深沉的梦乡,鼾声此起彼伏。
突然!
“轰隆——!”
第一声沉闷如大地深处爆发的惊雷,撼动了整个东仓!
脚下的土地猛地一跳!
紧接着,“轰!轰!轰隆——!”
连续几声更加狂暴、更加密集的爆炸声,如同地龙翻身,从仓区最核心的区域猛烈炸响!
刹那间,一片妖异的青白色光芒撕裂了黎明前的墨色!
烈焰冲天而起,瞬间窜起数丈之高!
那火焰的颜色绝非寻常,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惨白与幽青的混合,如同来自地狱的鬼火!
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干燥得一点就着的粮垛和支撑仓廪的木质梁柱,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火星如同千万只赤红的萤火虫,被热浪裹挟着冲上高空!
“嗤啦——!”
一队最先惊醒、衣衫不整的守军提着水桶冲近火场,惊恐地将水泼向一处猛烈燃烧的粮垛。
水珠甫一接触那青白色的火焰,非但未能将其浇灭,反而如同滚油泼入烈火,爆发出刺耳的声响!
火焰猛地一矮,旋即以十倍、百倍的狂暴姿态轰然反卷!
炽热的气浪夹杂着浓烈刺鼻的硫磺恶臭,如同无形的巨掌,狠狠地将那几个救火的守军拍飞出去,惨叫着滚倒在地,身上瞬间燎起可怕的火泡!
“走水啦!快救火啊——!”凄厉到变调的警锣声疯狂地响起,撕心裂肺,瞬间划破了整个眉州城黎明前的死寂。
整个东仓核心区域已化为一片烈焰地狱!
青白色的火魔在硫磺硝石的疯狂助燃下,展现出吞噬一切的贪婪本性。
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一座座巨大的仓廪如同投入熔炉的纸塔,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中轰然倒塌,溅起漫天燃烧的火雨。
浓烟滚滚,漆黑如墨,又夹杂着诡异的黄绿色,带着令人作呕的硫磺和焦糊恶臭,迅速弥漫开来,遮蔽了小半个天空,连初露的晨曦都被染成了污浊的暗红。
“完了!全完了!粮食…朱雀神火…是天罚!是天罚啊!”一个仓吏瘫坐在滚烫的地面上,望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眼神涣散,发出绝望的呓语。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在眉州城内炸开、沸腾!哭喊声、尖叫声、杂乱的奔跑声充斥大街小巷。
“朱雀神火焚粮!伪朝气数已尽!”
“天罚!这是天罚!跑啊!”绝望的呼喊如同野火燎原,与东仓冲天的烈焰和刺鼻的浓烟一起,直冲九霄!
守将连滚爬爬地冲上城楼,望着那片焚天煮海般的火光,面无人色,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弹压救火,指挥如同梦呓,然而那青白妖火遇水反炽,水龙车喷出的水柱如同给它注入了狂性,火势愈发不可收拾。
“封锁四门!严禁任何人出入!谁敢传播谣言,立斩不赦!”守将嘶吼着,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城墙砖缝里。
然而,就在他下令的同时,东仓附近混乱拥挤的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挑夫,趁着一片推搡哭喊,飞快地从怀中摸出一只绑着细小竹管的灰鸽,双手向上一送。
灰鸽扑棱棱展开翅膀,带着眉州陷于烈焰与恐慌的核心情报,如一道灰色的闪电,迅疾地穿破浓烟,向着东北方向的天空振翅而去。
……
……
嘉州。
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条奔腾不息的大江在此交汇,涛声日夜轰鸣。
嘉州城扼守三江咽喉,水运命脉所系,城高池深,守备森严。
靠近城西守军大营的一片密集民居,屋顶鳞次栉比,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微光。
王玉坤,这位唐军特战营的郎将,也因为立下大功,如今已经被裴徽册封为忠武将军。
此时,他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静静地伏在一户人家屋脊的背阴处。
他身形精悍,穿着一身与瓦片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夜行衣,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
寒风掠过屋脊,卷起几片枯叶,他却纹丝不动。在他身后,四条同样与环境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耐心的猎豹,静静蛰伏。
一张材质特殊的薄皮地图在王玉坤面前无声地展开。
借着微弱的月光,可以清晰看到上面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嘉州城内的所有街巷、建筑,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用醒目的朱砂小圈标注的水井位置,以及用纤细蓝线描绘出的地下水系流向图——不良人暗探耗时数月,用生命换来的心血结晶。
王玉坤的手指,如同精准的探针,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指腹感受着皮质的微凉。
最终,那带着薄茧的指尖,稳稳地点在其中一个被朱砂红圈重点标注的位置上。
它位于军营后墙外一条僻静的死胡同深处,供应着军营内近七成的日常用水,以及附近部分官衙所需。
位置足够隐蔽,远离主街,寻常巡逻队不会特意拐进来,而守卫力量,仅有两名老卒在白天象征性地看守,入夜后则形同虚设。
“泥鳅,水鬼。”王玉坤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两条身影无声无息地动了。
他们的动作流畅得不可思议,仿佛没有骨头,贴着冰凉的瓦片滑下陡峭的屋檐,落地时如同狸猫,只发出微不可察的轻响。
正是特战营中水性最好、潜行功夫最为了得的“泥鳅”和“水鬼”。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如同真正的影子,贴着墙根最深的阴影,快速而谨慎地向那口目标水井移动。
后半夜的寒气砭人肌骨,死胡同里更是寂静得可怕,只有远处军营隐约传来的梆子声。
水井的石砌井台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两人屏息凝神,如同雕塑般在井旁一处坍塌了半边的柴垛后伏了片刻,竖起耳朵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确认安全后,“泥鳅”如同一缕青烟滑到井边,迅速探头朝井内望了一眼。
幽深的井口下,水面反射着破碎的月光,寒气丝丝缕缕地冒上来。
“水鬼”则警惕地半蹲着,身体紧绷,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匕首,扫视着胡同口的方向,耳朵捕捉着远处街上传来的任何异响。
“泥鳅”从怀中极其小心地掏出一个物件。
它约莫鹅卵石大小,外层包裹着厚厚的、灰白色的蜡层,握在手中沉甸甸、冷冰冰。
他最后一次确认胡同内外死寂无人,手腕一抖,那蜡封的“鹅卵石”无声地脱手,垂直坠入深井。
“噗通。”
一声极其轻微的入水声,如同游鱼吐了个泡,在寂静的深夜里几乎细不可闻。
那“鹅卵石”迅速沉入冰冷刺骨的井水深处,最终悄无声息地卡在了井壁一处天然的凹陷缝隙里。
井水依旧清澈,月光投下的光影在井壁晃动,一切如常。
只有那层厚实的蜡封,在冰水的持续浸泡下,开始极其缓慢地溶解。
蜡层之内,包裹的是一种粘稠如油、完全无色无味的液体——“离魂散”。
这是天工城毒药司的不传之秘,以数种生长在瘴疠之地的剧毒草药,混合着深矿中采掘的矿物毒素,经秘法反复精炼提纯而成,专门攻击人之经络与神智。
致命的毒素,正随着蜡层的溶解,如同最阴险狡诈的水蛇,悄然无声地融入这维系着嘉州城防重要一环的清澈水源之中。
几天后。
嘉州守军大营内,起初只是零星几个士兵抱怨头晕乏力,胃口不佳,以为是染了风寒。
军医按例开了些发散的汤药。
然而,情况急转直下。上吐下泻的士兵骤然增多,紧接着,更可怕的症状出现了:四肢末端开始麻木,如同被无数蚂蚁啃噬,继而感觉迟钝,手脚发软无力,连最普通的刀枪都握持不稳!
如同瘟疫爆发,短短两日,整个军营近半数的士兵都出现了程度不同的症状。
饭堂里呕吐物的酸腐气味和茅厕的恶臭混杂在一起,弥漫在营区上空。呻吟声、惶惑的询问声、军吏气急败坏的呵斥声,让整个军营笼罩在一种病态的低迷和恐慌之中。
“是井水!一定是井水出了问题!”一个脸色蜡黄、走路打晃的队正扶着营帐柱子,声音虚弱却带着惊惧,“喝了水的人都倒了!是敌军的妖法!他们在井里下了毒!”
恐慌如同井水本身,迅速渗透、蔓延,比军令传递得更快。
“敌军在水里下毒了!”“喝了井水就会变成废人!手脚不听使唤!”流言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出军营,席卷了整个嘉州城。
城中百姓人人自危,再不敢碰自家井水,纷纷涌向浑浊的江边取水,城门口排起长龙,混乱不堪。
守将焦头烂额,双目赤红,咆哮着下令彻查所有水井,然而面对城内星罗棋布的井口,无异于大海捞针。
为了维持军队基本运转,他不得不下达了最无奈也最动摇军心的命令:所有守军,严禁饮用城中任何井水,所需饮水一律派兵去数里外的岷江边取用!
疲惫不堪、士气本就低落的士兵们,每日拖着病躯或顶着对染病的恐惧,往返奔波于崎岖的江边取水路。
沉重的木桶,冰冷的江水,湿滑的江岸,怨声载道如同沸腾的水。整个嘉州守军的精气神,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彻底垮塌下来。
……
……
戎州。
此地乃沟通南诏之门户,地理险要,民风剽悍。
守将陈元礼,一身肥膘几乎撑裂了精良的甲胄,圆脸上油光发亮,一双细长眼睛却总闪烁着多疑与暴戾的光。
他是伪朝权相杨国忠的远房姻亲,凭着这层关系坐镇一方,对伪朝忠心耿耿,手段酷烈,是块闻名遐迩的硬骨头。
戎州城不良人暗探的据点,隐藏在一间不起眼的药材铺后院。
灯影昏黄,药香与紧张的气氛交织。
“陈元礼此人,刚愎自用,刻薄寡恩,唯有一好,便是口腹之欲。”一个面色蜡黄、形似痨病鬼的中年人(不良人在戎州的负责人,代号“石斛”)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府中厨子‘老范’,手艺冠绝戎州,尤擅烹制河鲜,深得陈贼欢心。然此人仗着陈贼宠信,跋扈贪婪,对下极苛,克扣银钱、动辄打骂是常事。‘老范’曾因采买银钱被其克扣毒打,怀恨已久。此乃破绽!”
王玉坤派出的特战小组“割喉”——一个代号即代表其身份与使命的顶尖刺客——静静地听着。
他身形瘦小,隐在灯影最暗处,仿佛不存在,只有一双眼睛,偶尔开阖间,闪过比刀锋更冷冽的寒光。
“老范已收下金饼,愿为内应。”石斛将一枚不起眼的黄铜钥匙推到“割喉”面前的桌上,“这是陈府厨房通往后巷柴房的备用钥匙。陈贼每日酉时三刻,必独自在书房批阅军报一个时辰,雷打不动。此乃唯一之机!书房位于内院东南角,守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唯有换岗间隙,有不足十息之空当可穿庭院而过。路线在此。”
他又推过一张叠得极小的素绢,上面用墨线勾勒着陈府内院的简图,一条极其隐蔽、借助假山花木阴影的潜行路线被朱砂标出。
“割喉”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钥匙和素绢,动作轻得像拈起一片羽毛。他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微微颔首,身影一晃,便融入了门外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行动当夜,酉时刚过一刻。
戎州城华灯初上,陈府门前石狮威武,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甲士肃立,一派森严气象。
府邸后巷却幽暗僻静,堆满杂物,散发着垃圾的腐臭味。
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半旧的粗布短打,挑着半担上好无烟的银炭,低着头,脚步略显拖沓地走向陈府后门。
炭担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守门的两个卫兵正抱着长枪闲聊,其中一个瞥了他一眼,懒洋洋道:“哟,送炭的?今儿个晚了点。”
“回军爷,”小厮的声音带着点讨好和畏缩,“路上雪滑,摔了一跤,炭洒了些,小的收拾了半天…”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平无奇、带着几分憨厚土气的年轻脸庞,额角还沾着点泥灰。
另一个卫兵挥挥手,有些不耐烦:“得了得了,老范打过招呼了。赶紧进去,别磨蹭!送完赶紧滚!”
他们对这隔三差五送炭的乡下小子早已眼熟,加上管家老范确实交代过今晚有新炭到,并未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