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巨石不偏不倚,正砸在一处华军弓手密集的突出岩台上。但听“轰隆”一声巨响,碎石纷飞如雨,那岩台竟被砸塌一角,其上十余名华军弓箭手躲闪不及,连人带弓被砸得筋断骨折,血肉模糊,残肢与碎裂的弓矢混合着石块滚落深谷。
另一块巨石落在稍平缓的坡地,沿着陡坡急速翻滚弹跳,所过之处,草木摧折,躲避不及的华军士卒被擦着即伤,碰着即亡。
一名旗手正自挥舞令旗,被滚石边缘扫中,半个身子顿时化为肉泥,那面旗帜也裹着血肉倒伏下去。
回回炮的轰击虽不及华军火炮迅捷,但其势大力沉,砸得山崖震颤,给占据地利的两路守军造成了相当的伤亡和混乱,原本绵密狠辣的箭雨,也为之一滞。
谷中正在苦苦支撑的拂呼缦,见阿尔斯兰果然以回回炮相助,心头一松,求生之念大炽。
他挥舞弯刀格开一支流矢,嘶声大吼:“快!点燃烟球!趁现在,冲出去!”
幸存下的康居兵卒如梦初醒,纷纷取出火折引燃怀中烟球,奋力向四周抛去。
那黑黝黝的球体一遇明火,立时“嗤嗤”作响,冒出浓密至极的黄白色烟雾,这烟雾带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又夹杂着胡杨树脂燃烧特有的焦臭,迅速弥漫开来,彼此连接,不过片刻功夫,小半个峡谷已被这呛人的浓烟笼罩,视线大受阻隔。
谷外,阿老瓦丁抚着花白长须,望着谷中升腾翻滚、愈演愈烈的浓烟,嘴角露出一丝智珠在握的冷笑,对阿尔斯兰低声道:“殿下,烟中已混入天仙子与曼陀罗细粉,人畜吸入,不消片刻,便会心智迷失,狂乱躁动。这三千康居人,便是我等最好的挡箭牌,足以搅乱华军阵脚,拖住其追击步伐。”
阿尔斯兰颔首,眼中毫无波澜,仿佛那正在浓烟中挣扎的三千性命与他毫无干系。
当即果断下令:“将所有回回炮推向谷口,浇灌希腊火,焚毁堵路!全军转向,即刻南行!”
麾下塞尔柱近卫军令行禁止,当即分出数百力士,奋力将那些笨重的回回炮推向阿赖谷入口最狭窄处,层层叠叠堆积起来。另有军士抬出皮囊,将粘稠黝黑的希腊火油倾泻其上,随即引火点燃。
“轰——!”地一声爆燃,烈焰冲天而起,希腊火遇物即燃,黏附性强,火势极旺,瞬间将数十架回回炮吞没,形成一道巨大的火墙,彻底封死了阿赖谷的入口,灼热的气浪逼得人无法靠近。
阿尔斯兰看也不看那冲天火光,率领麾下七千余嫡系近卫,毫不留恋,折转向南,朝着昆仑山深处的方向,疾驰而去。
再说峡谷之内,那浓烟起初只是遮蔽视线,康居兵士尚能依着记忆方向,冒烟向前冲突。
然而随着呼吸加剧,吸入烟雾愈多,诡异之事渐生。
拂呼缦只觉头脑一阵眩晕,眼前景物开始扭曲晃动,耳中嗡嗡作响,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一股暴戾烦躁之意,看什么都觉碍眼。
他身旁一名亲兵,忽然发出嗬嗬怪叫,双目赤红如血,竟挥刀向身旁同伴砍去,口中胡乱嘶喊:“杀!杀光华狗!”
而被砍之人吃痛,亦是狂性大发,反手便是一刀。
这狂乱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吸入烟雾的康居士卒,一个个眼神涣散,面目扭曲,有的挥刀乱砍,不分敌我;有的仰天狂笑,状若疯魔;有的则伏在马背上,拼命鞭挞坐骑,不顾前方是悬崖还是石壁,只知埋头猛冲。
那些战马亦未能幸免,吸入毒烟后,或是人立而起,将背上骑士甩落;或是口吐白沫,发足狂奔,互相冲撞践踏,场面混乱至极。
拂呼缦强忍着脑中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与狂躁,伏在马背上,凭着最后一丝清明,驱动坐骑向着记忆中谷口的方向亡命冲刺。他身边不断有发狂的士卒自相残杀倒下,或被乱马踏死,但他此刻已顾不得这许多,只求能冲出这人间地狱。
也不知在浓烟与疯狂中挣扎了多久,前方陡然一亮,呛人的烟雾渐稀,凛冽的山风扑面而来。
拂呼缦精神一振,抬头望去,果然已冲出了阿赖谷的北端出口,他心中狂喜,仿佛从地狱重返人间。
然而,这喜悦仅持续了一瞬。
当拂呼缦双瞳中的血色渐渐褪去,视线终于恢复清明时,抬眼向谷外一望,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
但见谷口外那片开阔地上,早已密密麻麻列满了大华兵马,怕不有数千之众。但听得甲胄铿锵,刀枪映日生寒,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端的是军容鼎盛。
阵前一员大将,身着金甲外罩青袍,胯下灰马无一杂色,神骏非凡,不是别个,正是青塘路大都督邹鲁。
邹鲁端坐马背,面容冷峻如铁铸一般,目光如电,正自冷冷地注视着从谷中狼狈冲出的康居残兵。那些残兵早已溃不成队,个个衣衫褴褛,神色仓惶,恰似没头苍蝇般乱撞出来。
邹鲁一眼便盯住了那衣甲褴褛之人,从这人锦袍规制分辨,心知必是康居国王拂呼缦,更不迟疑,将手中马鞭向前一指。
无需更多命令,华军阵中梆子声再起,早已引弓待发的数千弓箭手同时松弦。
“嗡——!”
又是一片死亡之云腾空,箭矢带着尖锐的啸音,如同飞蝗过境,向着刚刚冲出谷口、惊魂未定且大多神智尚未完全清醒的康居残军覆盖下去。
拂呼缦首当其冲,他此刻内力消耗殆尽,精神恍惚,面对这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雨,竟连举刀格挡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刹那间,十数支利箭同时命中其身。
一支箭射穿了他抬起的手臂,一支箭钉入其肩胛,更有数箭透胸而过。强大的冲击力将他直接从马背上掀飞起来,鲜血如同泼墨般喷洒在空中。
拂呼缦身躯尚未落地,后续的箭矢又至,将其牢牢地钉在了谷口冰冷的地面上,那柄象征王权的弯刀,“当啷”一声,跌落在他手边不远处。
这位一心想着返回故土、重振声威的康居国王,终究没能踏上归途,睁着不甘的双眼,气绝身亡。
其身后那些侥幸冲出峡谷的康居兵卒,也未能逃脱厄运,在华军密集的箭雨洗礼下,如同被收割的麦穗,成片倒下,谷口顷刻间又增添了一层尸骸。
邹鲁策马缓缓前行,来到谷口,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康居人尸首,又望向谷内仍在弥漫但已渐稀的烟雾,以及那堵在谷口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的回回炮残骸,眉头紧紧锁起。
他喃喃自语:“奇怪……怎地只有这些康居溃兵?那阿尔斯兰的塞尔柱主力何在?莫非……杨炯已在别处将其擒获?”
正思忖间,副将曹翰已疾驰而至,脸上带着惊疑与焦急,滚鞍下马,急促禀道:“大都督!不好了!哨探回报,那阿尔斯兰根本未曾入谷,其在谷口点燃大火阻塞通道后,已率领麾下近七千塞尔柱精锐,转向南方,遁入昆仑山深处去了!”
“什么?”邹鲁瞳孔猛然收缩,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之色,“向南?入了昆仑山?”
他霍然抬头,望向南方那连绵起伏、雪峰隐现的巍峨山脉,心中念头急转:“这阿尔斯兰莫非是疯了?欲回塞尔柱,唯有经康居西归一途。他向南深入昆仑山作甚?那里山高路险,人烟稀少,补给艰难,况且莎车等地已为我军所控,他去了也是自投罗网……”
曹翰在一旁也是满面疑惑,猜测道:“大都督,会不会是那阿尔斯兰被同安郡王杀破了胆,已然慌不择路?”
邹鲁缓缓摇头,目光深邃:“小子你切记!在军中,为统帅,最要命的就是高估自己的优点,低估敌人的缺点!
那阿尔斯兰能统数万大军东征,绝非庸碌之辈。他自西而来,又有康居向导,对西域地形应比我等更为熟悉。他既择此路,必有图谋!
难道……他在南方还暗藏了退路不成?”
邹鲁沉吟片刻,忽又想到一种可能,眼神一凛:“抑或是……他胆大包天,竟想自南路险道,绕行潜入我大华境内?可他区区数千残兵,后方兰州尚有数万熊罴卫精锐镇守,他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曹翰闻言,也是倒吸一口凉气:“若真如此,这胡酋也未免太过猖狂!大都督,我等现在该如何应对?是否分兵追击?”
邹鲁默然片刻,脸上惊疑之色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沙场老将的决断与冷厉。
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道:“追?昆仑山千沟万壑,如何追法?岂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既然猜不透他的心思,我等便以静制动,攻其必救!”
邹鲁转向曹翰,声音陡然提高:“全军听令!即刻开拔,目标——康居国都!老子倒要看看,这阿尔斯兰如何飞回伊斯法罕!他若真有通天之能,逃出西域,老子便追到他伊斯法罕城下,就不信宰不了这狡诈胡酋!”
“得令!”曹翰抱拳轰然应诺,转身整兵。
不多时,阿赖谷外,号角长鸣,战鼓雷动。
大华青塘路数千精锐铁骑,如同决口的洪流,拨转马头,向西滚滚而去,铁蹄踏地之声震得山鸣谷应,扬起漫天尘烟,在耀眼的日光下,直趋康居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