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黄尘蔽日,碎瓦如蝗,竟将半壁天空染作昏黄。
这边烟尘未落,城内早已哭嚎震天。
但见香闺少妇怀揣幼子夺路狂奔,耄耋老翁面朝城外叩首如捣蒜,更有人蜷缩梁柱之后战栗不止。
残兵弃甲溃逃,马道上金戈零落,真真是:“险塞已成齑粉,孤城尽作修罗。”
杨炯正待挥师进军,忽见城门吱呀洞开。
数十被缚守军被百姓簇拥而出,当先老者执素幡跪地哀告:“将军明鉴!国王早已携眷潜逃,满城皆是无辜黎庶。愿献此城,但求保全性命!”
杨炯勒马环视降众,回望众人莞尔:“可见东土佛法道统,终是胜过西陲蛮神。”
众将相视而笑。想这些西域部族常年寇边,如今落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非天道轮回?
杨炯正色,当即传令:“着莱国公抚慰百姓,清点库藏。三军即刻整装,兵发疏勒!”
号角长鸣间,杨炯一骑当先,领六万雄师如潮水漫过蔚头城。
大军出城三个时辰,渐见山势嵯峨,前路忽现千仞绝壁。
正观望间,忽见斥候飞马来报:“禀王爷,前方深涧,有激流如龙,唯三座索桥横悬绝壁,此外更无通路!”
杨炯催马至崖边俯察。
但见云雾蒸腾处,一条白练奔腾翻滚,惊涛拍岸之声宛若雷公击鼓。那三座索桥以巨缆缠结、硬木铺就,虽容得三骑并行,却在山风间簌簌摇动,恍如悬丝。
杨炯不由蹙眉:“可曾细察?左右可伏兵卒?”
亲军统领陈三两躬身上前,道:“末将已遣健卒往来查验数次,桥索俱是坚韧。斥候亦探出二里有余,未见半分敌踪。”
杨炯虽颔首,目光仍锁着桥下翻涌的云雾。但见那烟霭聚散无常,总叫人窥不真切,心下总觉七上八下。
正此时,忽闻环佩叮咚,歌璧赤足踏尘而来。
其素裳飘举,真如云中仙姝一般无二,来到近前,歌璧唇边噙着三分禅意:“不若由我先行试桥?我平生最是机缘巧,或可替三军探个吉凶。”
杨炯听了,没好气的白眼:“兵家大事岂仗机缘?你女神棍吗?”
歌璧浅笑一声,秋水般的眸子波光流转:“你此刻心猿意马,正是我执之相。倘若我安然渡桥,岂不全军心安?”
言罢浅施一礼,径自向索桥行去。
杨炯望着她背影连连摇头:“我杨炯岂会因这区区险隘自乱阵脚?更何时因佛道谶语裹足不前?”
这般说罢,当即下令:“贾纯刚!速将床子弩推上前来,以箭索固桥!”
贾纯刚得令,立时率众军士推出数架庞然巨弩。
那弩箭粗如儿臂,箭尾皆系着牛筋绞就的长索。只听破空之声骤起,数支巨箭挟千钧之势直贯对岸,牢牢钉入山岩古木之中,三座吊桥顿时稳如磐石。
“这等微末伎俩也敢卖弄?似你这等装神弄鬼之辈,长安城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杨炯朝歌璧扬眉笑道,言语间满是傲气。
歌璧唇角微扬,眼中掠过一丝慧黠:“你既不信我,可莫要后悔。”说罢翩然掠至中桥桥首,素衣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杨炯不再多言,唤过陈三两并两名亲卫:“我等分踏三桥,为大军开路!”
言毕率先跃上中桥。
陈三两等人各据左右,四人如灵猿般在索桥上疾行。
歌璧凝望着杨炯背影,忽轻吟道:“青龙,乾道之精。不礼佛陀,不敬鬼神,自负天地气运。然天道轮转,气数如江,盈虚消长,岂是凡夫可窥?”
时过如梭,左右两桥亲卫已行至中段,踏板声密如骤雨。
杨炯稳步前行,目光如电扫视对岸层林。正当他行至桥心,对岸林间忽现点点火光。
“不好!果然有埋伏!”杨炯虎目圆睁,声震山谷,“贾纯刚!箭雨覆盖!”
话音未落,数十支火箭已如流星般破空而来。
杨炯鼻翼微动,厉声大喝:“是希腊火!快走!”
说着,一掌将陈三两推向前方。
陈三两就势翻滚,方才落地便闻轰然巨响。桥底预藏的希腊火囊遇火即燃,霎时间火龙腾空,将整座吊桥吞没。
杨炯疾展身形,在烈焰中如大鹏般扑向对岸。
此时林中箭雨又至,身后床子弩齐发还击,羽箭交错如飞蝗蔽日,惨呼之声不绝于野。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崖边忽见白影闪动。
歌璧竟已飘然踏上半截残索,赤足点处绳索微沉,身形如白鹤掠空,直向火海中的杨炯扑去。但见她在浓烟烈焰中衣袂飘飘,宛若观音渡海,去势却比飞鸟还疾三分。
“姐夫小心!”李澈失声惊呼时,猛听咔嚓巨响,主索应声而断。桥面陡倾,杨炯脚下踏空,眼见要坠入万丈激流。
说时迟那时快,歌璧纤腰一折,玉臂轻舒,竟在间不容发之际揽住杨炯。
但见歌璧足尖在垂索上借力轻点,二人如秋千般荡向对岸。
“呼——!”两人稳稳落上对岸青岩。身后轰隆巨震,整座吊桥已没入怒涛。
歌璧松手退开半步,眼波流转:“现在你说说看?我是神棍还是神女?”
杨炯整了整衣甲,目光如电:“你早知有伏?莫非是西域派来的细作不成?”
歌璧闻言蹙眉,双手结出八字文殊印,袖间罡风骤起:“再敢胡言,教你知道密宗手段!”
杨炯凝望歌璧澄澈双眸,心中疑云更甚:“你究竟何人?”
“歌璧!”
“我问的是真实来历!”杨炯声沉如铁。
却见歌璧嫣然一笑,指结涂香印轻轻点在他额间。一股清流倏然贯顶,竟将满腔焦躁化于无形。
“你猜。”二字犹在耳畔,歌璧已转身步入林间,为亡者诵起往生咒。白影在苍松翠柏间时隐时现,恍若山精林魅,又如神女临凡,惶惶间看不真切。
杨炯抚额怔立,但觉幽香未散,心中暗自思忖:这女子时而宝相庄严,时而狡黠如狐,一身武功更是深不可测。虽然之前跟梧桐交手不过十数招便就落败,但杨炯总觉得这人似是藏锋露拙。
可她接近自己干什么?我又能给她什么?她到底是神棍?还是神女?
正思虑间,两侧吊桥上的士兵已全部安全通过,李澈、梁洛瑶、耶律倍等人纷纷围了上来,关切地询问杨炯是否安好。
“我无事。”杨炯摆摆手,看向加固完好的另外两座吊桥,高声下令,“毛罡!速遣桥道兵架设飞索,半日之内必要三桥贯通!”
令旗挥处,但见数百名好手纵身跃上崖间绳索,恰似灵猿攀藤。更有桥道兵扛来云梯巨木,在原有两桥旁再加固三道辅索。
不过一个时辰,两座吊桥已加固如铁索横江,另添七道飞索横贯天堑。
六万大军分作三路,铁甲骑兵列队过桥,马蹄声如骤雨击磐;轻装锐卒手挽飞索凌空疾渡,远远望去宛若雁阵南迁;辎重车辆则以牛皮索缓降对岸,井然有序竟不闻半句喧哗。
杨炯勒马崖边,见大军如长龙渡涧,四族旌旗在猎猎西风中交织翻飞,不由朗声长笑:“好!今日方知何为万众一心!任他西贼有千般诡计,又岂能挡我六万虎狼之师!”
说罢目光扫向密林深处,但见歌璧白衣一闪而逝,心下暗忖这女子虽行踪莫测,今日却实打实救了自己性命。
当即不再多想,振臂高呼:“全军听令!日落前务必全军渡河,直取疏勒!”
全军轰然应诺,惊起满山栖鸟,扑棱棱的振翅声里,唯闻战马长嘶,金戈铿锵,一股肃杀之气直贯西域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