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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安西城下四族会盟礼成,杨炯便知兵贵神速,战机稍纵即逝。
当下调遣六万雄师,真个是旌旗蔽空,甲胄映日,但闻马蹄声如惊雷滚地,刀剑光似秋水凝霜。
麟嘉卫儿郎英武不凡,塔塔尔骑兵剽悍如狼,契丹皮室军骁勇似虎,党项拐子马迅疾若电,四族精兵汇作铁流,直教那西域风沙也为之辟易。
行到姑墨,不过半辰,姑墨城破,国王西逃,城门不攻自破;又经三日疾驰,大军已列阵蔚头城外。
恰值晨光熹微时分,东方云锦铺就漫天霞帔,映得万千铁甲流光溢彩,枪戟森森。
杨炯端坐马上,手执千里镜凝神远眺。
但见那蔚头城垣低矮,旌旗零落,守城兵卒不过百余老弱,个个面如土色,缩颈藏头,哪有半分雄兵气象?
他缓缓收起镜筒,唇边浮起一丝清冷笑意,朗声对众将道:“不过是些风烛残兵,强撑着枯朽之躯,竟也学人负隅顽抗,岂非螳臂当车,徒惹人笑?”
语毕将旗轻扬,声音陡然转厉:“速置大炮于阵前,待三声雷震,便教这顽城化作齑粉!”
令刚出口,忽闻一声:“且慢!”
但见阵中闪出一骑,正是梁洛瑶。
她身着月白云纹劲装,鬓边银狼毫簪在晨曦中流转清辉,纤手挽住杨炯马辔,眸中清光湛湛,恍若秋水深潭。
杨炯勒住乌云驹,侧首问道:“何事阻拦?”
梁洛瑶回望身后塔塔尔部众,见两万儿郎已设香案、宰牲礼,青烟袅袅萦绕军阵,遂轻声道:“漠北子弟每逢大战,必以三牲九礼祭告长生天。今四族首战关乎气运,何妨暂歇半个时辰,全此虔诚之心?”
杨炯蹙眉望向城头:“此间守军皆老弱残兵,何须如此周章?待大炮震响,自然望风归降。”
梁洛瑶凝眸正色,解释道:“额驸,岂不闻‘敬神如神在’?长生天乃漠北子弟精神所系。若在疏勒恶战之时,因今日未祭而心生意怯,岂非因小失大?不如全其心愿,使将士们心安神定,方能用命。”
一席话说得杨炯默然沉思,片刻颔首道:“你说得对,是我疏忽了。”
这般说着,当即变令,三军暂作休整。
梁洛瑶展颜一笑,策马回至本阵。
不过盏茶工夫,两万将士已筑起三尺土坛,新宰的牛羊陈列其上,赤血浸润黄沙,檀香混着腥气在风中交织。
但见梁洛瑶身披雪白狐裘大氅,手持鎏金权杖立于祭坛中央,四位银发祭司手持骨铃分立两侧。
她仰面向天,清越之音破空而起:
“煌煌长生天,垂鉴子民心。今携虎狼师,征伐西陲境。愿赐金刚胆,愿赏削铁刃,护我儿郎全首归,教那敌血染荒原!”
两万健儿应声跪倒,弯刀举向苍穹,吼声震得云霭翻涌:“长生天佑!胜!胜!胜!”
这声势直惊得城头守卒双股战战,几欲坠下城垣。
杨炯正观漠北祭祀出神,忽闻身后一阵笑语喧阗。
回首见耶律倍策马近前,嬉笑道:“姐夫!怎么单许他塔塔尔部祭告天地?我契丹儿郎虽渐习华风,这战前祷祝的古礼却也不敢轻废,何不也容我们讨个彩头?”
杨炯睨他一眼,笑骂道:“就你多事!谁不知你契丹贵胄早浸透汉家书香,倒来学这般腔调?”
耶律倍也不恼,只挤眼笑道:“古人云‘礼多神不怪’,便让我等也尽尽心又如何?”
说着向后招手,早有三名萨满趋步上前。
但见他们头戴七彩羽冠,身披玄狐裘氅,手持太平鼓、赶仙鞭,在阵前踏罡步斗。
鼓声如雷震九霄,舞姿似苍鹰盘桓,引得契丹健儿齐声喝彩。
这边舞得正酣,耶律倍忽瞥见李澈在不远处观望,忙扬声唤道:“梧桐!梧桐!既蒙道祖真传,何不为我这些兄弟祝祷一番?但教三清垂怜,诸天护佑,岂不更添胜算?”
杨炯在旁听得忍俊不禁:“你小子到底信哪家神只?方才萨满舞罢,又请道士登坛,也不怕神灵怪你心意不专?”
耶律倍抚掌大笑:“姐夫,岂不闻‘多多益善’?便似那富贵人家,多请几位西席教书,难道还嫌学问太深不成?”
话音未落,忽闻梵音袅袅而起。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歌璧素衣赤足,卓立青石之上,正面一万党项燃烧军团。
其前,数十盏酥油莲灯吐焰,映得歌璧宝相庄严,真似个观音现世。
但见其纤纤玉指结密宗十一面观自在菩萨印,檀口轻启:“南无大慈大悲观自在菩萨。愿垂甘露洒西疆,破邪显正护苍生。求菩萨接引阵亡将士往生净土,佑我三军得胜还家。”
万余党项将士闻声跪拜,纷纷取出珍藏的《金刚经》残卷系于腰间,齐诵《救度母心咒》。
但见香云缭绕,经声如潮,与漠北祭祀的号角、契丹萨满的鼓点交织相应,端的是一幅诸天神佛共鉴的奇景。
杨炯身后一众华军将士见这般光景,俱是看得入神。
有那等年轻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也有老成的拊掌赞叹,倒显出四海一家的气象来。
耶律倍看得眼热,扯住李澈袖口道:“你瞧党项人这般诵经念佛,好不庄严!快也与我这些儿郎祝祷一番,莫叫我们输了体面。”
李澈本待推辞,却听杨炯在旁笑道:“便随他这一回罢,免得终日聒噪不休。”
李澈听了,只得翻身下马,掣出木符剑,立在契丹军前朗声诵起《太上洞玄祈福宝章》。
但见青烟袅袅,道韵悠悠,那日光映照下,果真如真仙下凡,听得一众契丹勇士异彩连连,纷纷弯腰稽首,一脸虔诚。
那耶律倍犹嫌不足,又趋至歌璧跟前,笑道:“姑娘慈悲,何不连我这两千子弟一并护佑?多结一分佛缘,便多添一分功德。”
歌璧含笑颔首,随耶律倍转道契丹皮室军前,纤指翻飞如绽莲华,梵音愈显空灵澄澈。
契丹士卒闻之,个个如饮甘露,神色愈发肃穆。
杨炯观此情景,不觉莞尔。
漠北祭天,契丹请神,党项礼佛,如今连道家也来襄助,真真是:“四族西征日,诸天赴会时。”
正自感慨,忽见毛罡近前低语:“王爷,何不令我军中也行个仪典?免得显得有些不合群不是。”
杨炯摆手笑道:“我大华将士,忠义即香火,肝胆即神明。但存浩然正气在,何须向外觅须菩提?”
话音方落,两万麟嘉卫齐声雷动:“精忠报国,誓扫西夷!”
这声响直震得云开雾散,较之先前各族祝祷竟更添几分刚烈。
不多时,诸般仪轨皆毕。
但见三军将士个个目光如电,甲胄生辉,恰似宝刀新淬,只待出鞘饮血。
杨炯见此,掣出腰间长剑,直指城楼,声如裂帛:“大炮齐发!三弹连珠,破此孤城!”
令旗挥处,数十尊铁炮齐转枢机,乌洞洞的炮口森然如巨兽之瞳。但闻天崩地裂三声巨响,炮弹出膛似流星赶月,带着刺耳呼啸直扑城垣。
首弹着处,恰似雷公劈开云雾,城垛应声迸裂。
几个守卒尚未回神,早已被飞石吞没,唯见残垣上溅开数点红梅。
硝烟未散,次弹又至。
这一炮正正凿入墙腰,夯土砖石四散横飞,墙体裂开丈余长缝,发出老牛哀鸣般的呻吟。
众人尚未喘匀气息,第三弹竟循着旧痕钻入,整段城垣如醉汉般摇晃数下,轰然倾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