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9章(2 / 2)

观摩会的成功引起了更上层的关注。不久后,省里下达了指示,要将“活水芽盐碱地综合治理经验”列为重点推广项目,成立了一个由省农科院牵头、多部门协作、周小小作为技术骨干的专项工作组。任务是在更广阔的区域内,选择不同类型的盐碱地进行扩大试点。

时代的印记深深地刻在了这项工作的每一个环节。没有高效的互联网,沟通依靠信件、偶尔的长途电话和频繁的出差介绍信。没有先进的计算机模拟,大量的数据靠人工记录、打算盘、拉计算尺进行统计分析。周小小的背包里,那本越来越厚的日志和各地土壤样本的重量,远远超过了其他行李。

新的试点选在了邻省交界处一片广袤的、盐碱化程度更重的低产田。这里的人民公社社员们对盐碱地改良早已不抱太大希望,几次“学大寨”式的改土运动都收效甚微,人们脸上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被艰苦生活磨砺出的沉默与观望。

周小小和工作组的同志们住在公社的简陋招待所,吃在集体食堂。她做的第一件事,依然是深入田间地头,和公社的老农、技术员交谈,同时铺开信纸,给望海礁和哥哥写信。

给阿海的信里,她详细描述了这片土地的情况:pH值更高,水质更涩,春风一大就泛起“白毛碱”。她询问在望海礁那种海风猛烈、盐分极高的礁石缝里,有没有特别顽强的“活水芽”变种,或者有没有其他耐极端盐碱的海边植物可以借鉴。

给哥哥周成业的信里,她附上了最新的土壤剖面分析数据和水文资料,希望他能从工程角度,帮忙计算在这种土质条件下,生态埂的最佳构筑方式和排水洗盐沟渠的合理密度与深度,以应对这里春季返碱特别严重的问题。

通信的周期很长。一周后,阿海的回信随着一股海腥味先到了。信纸是粗糙的牛皮纸,上面用铅笔画的图示却无比清晰。阿海说,他和郑大爷召集了几个老伙计,专门划船去了望海礁最外围、风浪最大的几处礁石群,真的找到了几株“脾气最倔”、叶片几乎呈墨绿色、蓝光更内敛的活水芽母株,他们已经小心采集了种子,随信寄来。他还提到,海边有种叫“碱蒿”的植物,命极硬,常常是滩涂上最早泛绿的,或许可以一起试试。

又过了几天,周成业的信也到了。厚厚的信封里是工整严谨的演算纸和图纸。他用部队测绘地形的方法,结合周小小的数据,精确计算了不同间距和深度的排水沟对降低地下水位、抑制盐分上涌的效果,并详细标注了生态埂需要加固的关键节点和建议使用的当地材料(比如芦苇捆和柳条桩)。他的信末尾写道:“小小,条件艰苦,但要相信科学,相信数据。困难就像敌人的堡垒,总能找到突破口。”

这些跨越山海、凝聚着不同智慧的反馈,成了工作组最宝贵的财富。科学的分析,土法的经验,工程的严谨,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开始了又一次艰难的融合。

推广工作远比在县城复杂和艰辛。没有现成的机械,开挖沟渠、修筑生态埂主要靠社员们的铁锹和扁担。周小小和李文(那位农科院毕业生)挽起裤腿,和社员们一起劳动,一边讲解原理,一边倾听老农们根据经验提出的调整意见。来自望海礁的“倔强”种子被小心翼翼地播下,阿海建议的“碱蒿”也被种在了试验田的边缘。

过程充满挫折。一场突如其来的春寒冻死了一批幼苗;一次灌溉不当导致局部盐分浓度过高,烧了苗;有些社员因为看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而产生了懈怠情绪。

周小小和工作组的同志们晚上在煤油灯下总结教训,调整方案,白天继续带头苦干。她给社员们看阿海寄来的、画着狂风巨浪中依然挺立的活水芽的图画,讲望海礁渔民们如何在一次次失败中坚持;她分享哥哥信里那些严谨的数据,告诉大家每一步劳动都有其科学道理,不是在瞎干。

希望的绿色,终于在汗水和坚持中,星星点点地冒了出来。那墨绿色的活水芽幼苗果然更具韧性,而边缘的碱蒿已然成片泛绿,牢牢锁住了风沙。排水沟开始起作用,地里的“白毛”明显减少了。社员们看着这来之不易的绿色,眼神里的怀疑逐渐被希望取代。

消息传开,附近公社也派人来学习。周小小毫无保留地分享经验,但她强调最多的不是技术本身,而是那种汇聚四面八方形形色色智慧、因地制宜的方法论。

年底,省里召开了“农业学大寨暨盐碱地综合治理经验交流会”。周小小作为代表发言。她依然穿着郑大娘做的那件靛蓝布衣,风尘仆仆,但目光坚定。她没有讲太多空洞的口号,而是实实在在地展示了各个试点的对比数据、遇到的实际问题和解决方案。她特别提到了望海礁渔民的无私支持和解放军工程兵的技术援助,称这是“群众智慧和科学力量相结合的胜利”。

台上,来自省里的领导认真记录;台下,各地代表们眼神热切。会议决定,将“活水芽生态改良法”纳入全省农业技术推广手册,并计划在更多地区建立推广站。

散会后,周小小收到两封电报。 一封来自望海礁,阿海发的:“小小姐,收音机里听到省里开会提到咱望海礁了!全村高兴!又找到两种耐碱草籽,下次捎去。” 另一封来自哥哥周成业的部队:“欣闻捷报,倍感光荣。扎根大地,服务人民。兄成业。”

周小小捏着两封电报,指尖能感受到文字背后澎湃的热情与力量。省里的会议结束了,但她的工作才刚刚进入新的阶段。推广站的建立并非一纸文件那么简单,它意味着需要培训更多本土技术员,需要将望海礁的经验和哥哥的图纸,转化成各地社员们能听懂、能上手的具体操作。

回到新的试点公社,周小小立刻投入了工作。她将李文和工作组其他成员分成两拨,一拨继续巩固和扩大试验田的成果,另一拨则着手编写培训教材。教材的编写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性的融合:他们用工整的仿宋字誊写周成业提供的工程参数和土壤数据表格,同时附上阿海寄来的、生动直观的海洋生物共生关系手绘图,并用最朴实直白的语言解释背后的道理。

培训第一批公社技术员时遇到了困难。这些淳朴的庄稼汉对pH值、离子浓度等科学概念感到陌生和畏惧。周小小想起了阿海和郑大爷,她不再生硬地灌输术语,而是拿起一根活水芽,从它的“脾气”讲起:“就像咱有的娃耐寒,有的娃怕冷,这活水芽就是个耐咸的娃。地里的盐碱就像菜里的咸盐,放多了,一般庄稼就蔫了,但这娃不怕,它还能帮着把多余的‘咸盐’慢慢归置好……”

她又拿出哥哥画的沟渠剖面图,指着上面的尺寸说:“这挖沟就像咱给田埂培土,深一寸浅一寸效果不一样。解放军同志帮咱算好了,这个深度和宽度,最省力气,排碱效果最好。咱们照这个来,错不了!”

这种接地气的讲解方式,让技术员们豁然开朗,信心大增。

然而,更大的挑战悄然降临。那年的气候异常,夏季持续高温少雨,试点地区的河流水位急剧下降,灌溉用水变得异常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