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朗戈特公墓坐落在郊区一片高耸的坡地上,一道歪斜的木栅栏像喝醉了的纤夫,懒懒地抱着胳膊沉睡在路旁,泥土是湿润的,黑黝黝的,带着一种昨夜雨水与陈年腐叶混合的、沉甸甸的气,风在这片饱蘸血和泪水的地上是不喧哗的,它只耐心地从一排排十字架与石碑间爬过,像德高望重的教母那样对着行人轻声细语。
台阶是粗陋的,被岁月和雨水磨去了棱角,因而像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里的鹅卵石一样光滑可鉴,边缘长满了青苔与地衣,昂贵的、雕着小天使像的纪念碑间或也有,这些大理石表面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一种冷清的、骨殖般的润泽,
一个裹着黑色保暖袄的人走了进来,提着装有白色菊花的花篮,以往他都是专挑忙时独自来,这次因为有不速之客陪同而步履蹒跚,后面跟着把黑外套披在肩膀上的艾伦;他先是左顾右盼了一番,然后才走向一个相对其他来说较新的坟,他在高大墓碑和高挑松柏前显得十分瘦挺、几乎要被风吹倒;而祭拜前,杨占良在这片无垠沉默的死者之国里,沉默地挑起了一支老式烟斗,根据年岁也是快两个世纪前的产物,他手里那一点如豆的、温暖却柔弱的烟火,在他长满胡须的下巴和旺盛的指腹毛发之间摇曳着,睥睨着整个庞大冰冷的暮色。
杨占良半跪在地上,面前的墓碑上刻着“杨树沛”三个字,一个面目肃穆的中年人被框在黑白里,不苟言笑的脸看向过往的人,每个人和他对视,都会想起被教导主任般严厉而古板的人支配的权威,杨占良从水盆里拿起湿透的抹布,拧干净,擦去遗像上面的灰尘,和盛放有骨灰盒的地板块之间缝隙里参杂进去的树叶,小松粒,
墓碑前除了杨占良的花篮,还有一束价格不菲的白色郁金香,能看到花装束上的文字——“统战部 楚斩雨 少将 ”
“杨树沛,烈士。”回忆着当初那个果决的新兵,他将这几个字在舌尖滚了一转,不禁露出难以察觉的冷笑。
“令人感动的父子见面场景结束了,那么,现在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他盯住杨占良老人的眼睛,逐字逐句地说道,“你们往茜茜公主号上运送的是什么?”
茜茜公主号,指的是阿玛莉·欧根妮号,是艘在奥地利几经维修的海陆空战舰,那段时间的兵器都流行以历史人物;当时艾伦被楚瞻宇警告离开,准备去伊甸之东号上躲藏的途中,无意间看到士兵成群结队搬运生物危害标识的货箱;听到这话,杨占良畏惧地耸了耸肩,这反应是下意识的,就像一个久经战火的叙利亚人,忽然听到节假日庆典的烟火在半空中爆炸开。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像一块浸透了尸水的裹尸布,紧紧包裹着这座泥泞的墓园,不远处停着不知是谁家的亟待下葬的棺木,棺木并不精致,粗糙的木板被雨水浸泡得发胀,露出毛糙的木刺,就这么放在空荡荡的两把路边椅子上,质地最蹩脚的刷子丢在所谓盛有圣水的盘子里,艾伦知道,这就是最穷困的人的葬礼,没有排场,没有亲朋好友前呼后拥,没有夸张的哭天喊地,就连专门埋葬尸体的工人也只有两个。
艾伦一边听着杨占良的回忆,一边打量着那边:神父的祷文念得飞快,念完毫不顾忌地回头大踏步离开,站在最前面的寡妇,裹着一条早已褪色的白头巾,一种压抑的、碾磨出来的呜咽,断断续续的声音,像坏了的风箱持续从她的喉头嗡鸣。
当第一铲土砸在棺盖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巨响时,靠在歪斜十字架上的男人,抱着寡妇,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嘶哑,比哭声更难听,“瞧啊,他们把他送进去了……这个赌徒,这个一辈子都在赌的可怜虫,他最后一次押上了自己,赌那里,”他用下巴指了指黑洞洞的墓穴,指了指自己,“别哭了,还有我呢,别哭了。”寡妇哭得更带劲了。
埋葬棺材的工人没挖两锄头,就支楞起身子来向他们索要小费,寡妇在自己身上转着圈地找,也没摸出一个子,一边的男人丢掉烫手的烟,开始在口袋里摸索起来;艾伦注视着他们,这时候杨占良讲完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俯下头颓然道:
“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艾伦伫立风中,默然不语。
“我走了。”
片刻后,艾伦转身离开。
“那个,等一下,艾伦·图灵——”杨占良站起来,望着他清瘦的背影,欲说还休,“你是怎么——怎么?”
“我是怎么活下来,还保持着年轻的样子回到地球的?”艾伦问道。
他,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杨占良心说。
“以后你会知道的,你们所有人都会知道的。”艾伦没有回头,抬下巴作为回应,“下次记得叫我艾伦·布什内尔。”
他快步朝着那对男女走过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男人最终给了两人五通行币,但显然他们对这糊弄的小费并不满意,看着男人窘迫的样子,两个工人,一个人无可奈何,一个人用手指玩弄着那几张干干净净的票子,再看了看他们身上的旧衣服,则有些轻蔑的神情,这种神情在普通人身上并不罕见,根植于脆弱和焦虑;虽然距离真正的有钱人还遥不可及,但是站在极端贫困旁边,许多人的腰板也挺直了,眼神像匹常被公主骑的马一样睥睨众生,仿佛随时在宣告“我和这些穷得当裤子的人不是一伙的,我是更接近于‘体面人’那档的哟。”
艾伦曾经看过一幅画:一个在梯子下端的人,上面有无数只脚踩着他,而他同样也踩着,通过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小权欲,维系自己的自尊;这让他想起伺候在摩根索夫人床侧的时候,她玩着自己对头发,笑着对自己说,“我们之间是一种共生且竞争的关系,而一事无成,无所长的人之间大概只有同病相怜。说到底只能乘势而起,本身是成不了什么事的,只要不涉及生死,他们能永远忍下去。”
他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很少有人是脚踏实地的跨越了出身,那些走捷径成功的人却很喜欢到处去宣传“只要你肯努力你就一定会成功。”那些没有成功的人便认为是自己还不够努力,只要咬一咬牙多吃点苦想必一定能享福,但是这就像校长的儿子入校第一天宣布“我要当学生会主席”一样,难道真的完全靠他自己对勤奋与汗水么?当然世界上很多事情不会像这个例子一样表面,而是更隐晦,然而这会导致什么?
导致明明都是有苦有难的人,却总是将自己的无能与对生活的不满发泄到更弱势的人身上,好像这样就能体验的高人一等的感觉,不去质疑宣传这种思想的人,反而去鄙视那些失业或更穷的“懒汉”。
这种相互轻蔑使得他们无法形成统一的意识来争取共同利益,反而无意识中维护了——想到这里,艾伦的眼眶是濡湿的。
他走到这对男女身旁,掏出一百递给那个十分不满的工人,让他们埋完土就离开;和惊讶的男女一起目送工人们离开后,艾伦又拿出一万多塞到他们手里,这是他身上仅存的现金,希望能帮他们改善生活;他不希望听到任何感谢,因为这并不能解决根源上的问题,然而寡妇模样的女人依旧追着他,追着他道谢,“谢谢您,慷慨的先生,愿您度过美好的一天。”看起来,是把他当成某个偶然发了心善的绅士了吧。
直到走出很远的距离,看不见墓园那发灰的屋檐,艾伦才停下脚步。
这里的人也很少。
他蹲下来借着路面的积水观察自己。
绅士。
也许我的心里一直住着绅士,一个衣冠楚楚的绅士,一个自命不凡的绅士,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绅士。
艾伦精通十种语言(汉语,拉丁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法语,德语,俄语,日语,以及母语英语),他从小到大没有做错过一道题,没有计算错一个数字,他的同学说没有见过布什内尔用草稿纸;他的记忆力也好到过目不忘的程度,哪怕是旁听的文学历史,他在课程里都拿了最高分,远超过很多专修这两门的学生以及在这方面深耕许久的大师,凭着聪明,艾伦享誉世界,柏德-泰勒-艾伦三代神童师徒关系也传为美谈,甚至在长相这一块,艾伦还是个长相英俊的少年,可以说他什么都不缺了。
综上所述,艾伦自己相当心高气傲,当碰到坚持和自己意见相左的人或者自己带的某些研究生,他甚至在没到二十岁的年龄偶尔会面对比自己大一轮的人,对于出错的人,他亦不吝尖酸刻薄冷言冷语,比如,“对于你的论文,我的建议是:你现在就找个楼顶往下一跳吧,写出这种漏洞百出,毫无新意东西,你的人生算是彻底失败了,直接回炉重造,那才是更好的选择。”
艾伦在二十岁之前一直没有获得特别高的奖项,跟着老师们踏实地做项目,时间长了自然时间长了,他心里莫名怨气,“放眼如今的世界,还有谁能比得过我?为什么每次我都错过授勋?”
后来在伊甸之东的庆功宴上,温其玉告诉他,是自己做的。
温其玉说,自己在世界科学家委员会准备给艾伦授勋时,向他们强调并建议不要给他这个年轻的孩子过高的荣誉,“对人生坎坷的孩子,我们要多加表扬,对一帆风顺的孩子,我们要让他多吃亏……你这辈子一定会有拿不完的奖,又何必急于一时。”他还引用了少年张居正的例子,说“这13岁的张居正科举考试,湖广巡抚顾璘将腰带送给他并说:希望你将来对我儿多照顾,可顾璘转身就对主考官说:无论张居正答卷如何,都必须让他落榜。张居正得知此事后,反而对顾璘感激涕零,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