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天使拆书详观,见其书中大加诋毁周太祖以臣弑君之过,说欲与汉主报仇,重扶汉室,故结连慕容彦超一起造反之语,落款果是郓州节度使高行周,并盖有郓州节府大印。
周使不敢作主,便将其书带回大营,呈报给太祖,说知如此如此。
太祖郭威细览其书,笑道:此是慕容彦超之诈,借此拉高行周下水,以脱己罪也。
帐下谋臣便问:陛下何以言之?
太祖答道:我知其郓州节度府大印,其外周圆框有缺,故此用于文书时并不相接。详观此书上印章,并无缺处,故知其为伪造,以此构陷我大将也。
试令行军主薄将以往郓州往来公文对比验之,果然如此。
太祖郭威乃遣使赍此伪书往郓州示谕高行周,说已被自己识破,高行周急上表谢恩。
王峻从太祖东征,因见慕容彦超抵赖不降,遂出班请战:此贼不思改过,还要牵扯诬陷他人,着实惫赖。末将请引三千精兵攻城,半日可下。如其不克,请斩我项上人头。
太祖壮之,乃准其请。
王峻领命而出,遂点部下三千精骑,来助曹英、向训二将攻城,自请为登城督帅,亲冒矢石而上。慕容彦闻报周兵攻打甚急,遂率部从登城而望,见王峻亲临矢石,势不可当。
于是便召诸将斥问:我见军民皆有怯战之意,临敌退缩不前,此乃何故?
诸将闻言,皆都无语。便有胆壮者答道:军民皆谓主公前番曾请菩萨,又命祈禳天神,是不恤将士而信鬼神,故不出力。
慕容无语,回至府中懊恼,转恨自己平素不善待将士,却信鬼神星相,以至于此。
画外音:早在周师围城之先,有镇星初至角、亢之野。占星者道:“角宿乃郑之分野,兖州属焉。今镇星临之,宜请神佑,并令州民祈禳,方可消灾。”慕容彦超信之不疑,即率军府宾佐,步出兖州西门三十里致祭,迎神于开元寺中,塑像以奉事之,每日亲至祈祷,又令城中每家须竖黄幡以禳。此时周兵来攻,兖州将士果然不肯用命守城,皆为此也。
慕容彦超忧虑半日,忽然思得一计,因命主薄出檄宣告诸军:尔等为我尽命杀敌,我库中金银有如山积,若使此城得全,必开库尽为赏赐,尔等勿患不得富贵。
檄文发出,众军私下互道:又搞这一套,当我等不知!库中金银皆是铁胎,得之何用?
于是诸军皆散,更有半数部将斩关落锁,打开城门以迎周师,其城遂陷。
王峻率领士兵首先入城,复命部将回报天子。
郭威又惊又喜,率兵突入,夺了兖州。进入府衙,令人搜索慕容彦超。府中降吏来报:节度使大人与妻子投井而死,今已将尸首打捞而出,列于堂外院中。
太祖命有司检阅库藏,见果然满库金银,但皆是外包金银薄皮,内实铁胎。于是唤过库吏,问道:慕容彦超以此假银充库,却是何故?
库吏奏道:此事说来话长,却非三言两语说得明白。陛下欲明其因,则休怪小人啰嗦。
郭威:详细奏来,孤不怪你。
库吏:当初慕容制史初掌兖州之时,常令人大开质库,以钱兑银。因有滑民乃银匠出身,常以铁胎伪银前来质当铜钱,我等库吏皆不能辨认其伪银,均以实钱兑换。
郭威:原来如此,却也怪不得慕容大人也。
库吏:陛下不知,奇事还在后面。
郭威:有甚奇事?
库吏:经年之后,慕容大人命以库银充作军饷,终被将士发觉皆是铁胎,闹到府堂。慕容君侯起初甚怒,后来心生一计,命我等在库墙上凿开洞穴,对外扬言说府库遭了盗贼,被洗劫一空,却暗令将库中金银器用暨缣帛,速皆藏匿。过了数日,兖州士民皆知府库被盗。君侯却又命贴出告示,说甚“我为制使,典守本州百姓,府藏不谨遭贼,实我之过。今恐百姓疑惑制史大人私隐库藏,故特令三日内各自投状府衙,明言当初质当原银物色,由官府以现银如数赔偿,不究尔等罪过。”
郭威:此是何意?我却不懂。
库吏:这却是君侯一计,神鬼莫测。当初质当金银百姓信以为然,于是相继投状。当初以铁胎银兑铜钱者以为伪银既失,死无对证,复以铜钱前来兑银,便被擒获。
郭威:既是施以奇计破案,则伪银自当销毁,何以仍存库中,用来欺哄将士?
库吏:慕容君侯破案甚奇,当时颇得吏民称赞。谁知他竟将那善作伪银之贼留用,置之深屋之中,使其教给部曲将校,昼夜兼造铁胎银,皆存于府库,此银便是也。今见陛下围城甚急,却以此假银再赏将士,竟忘了当日诸将皆知此事,故此欺哄不过。
郭威听罢,大笑不已。说道:此人果然机智过人,可惜记性不好。
库吏:不但如此,还有一件案子甚奇,亦被慕容大人两日内告破。
郭威大感兴趣,遂命仆从赐茶,问道:是何奇案,你且讲来。
库吏:兖州有一盗者,诈作是大官从人,骑驴于街衢之中,向一商贩采购丝罗十余匹。二人谈妥价钱,便引商贩走到一处大宅门首,将所骑之驴交与商贩道:“某是本宅管家,这便去向主人讨钱出来给你,你且在这里等着,休要啰唣,惊动了主人官家,可不是顽的。”商贩见一下子出脱了十余匹丝罗,兴奋异常,当即许诺。不料等了半晌,那位管家再也不见出来,声迹悄然,再无动静。陛下,你道是何缘故?
郭威:许是主人不在家,或帐房不得空闲。
库吏:不是不是。那商贩起初也是这般想法,但等得久了,终于不耐其烦。复又叩门呼之不应,俐即推门而入。则见是空宅一座,并无官家在内,那个所谓管家,竟从后门溜了。
郭威:此贼倒也多智。后来怎样?
库吏:那商贩急得冒火,于是连叫有贼,痛哭失声。巡司闻声而至,待问明白,疑其有诈,便将那商贩及驴子一同收之,诣府报告刺史大人。慕容彦超问罢案情,表示甚为怜悯,便对那商贩道:“勿需忧虑,我可为你擒拿此贼。”
郭威:这却奇哉。贼已走脱,未知慕容大人如何拿之?
库吏:刺史大人乃留那商贩在府,与门房同住,复又嘱咐厩卒,高系其驴,通宵不与水草吃喝。来日密召亲信四人,嘱道:你等与商贩出府,将驴子于通衢中放之,必获盗贼。
郭威:却更奇了。如何放了驴儿,便得盗贼?
库吏:那四个亲信不解其意,当时亦曾这般问来。慕容大人则答,“此乃盗者之驴,自昨日不与水草,其饥渴至甚,放之必奔归家。你等但可蹑踪,跟从此驴前往观之,则盗丝者无有不获。”诸亲信听从节使大人之言,与那商贩跟随其驴而往。转弯抹角进入一条小巷,见有一个小儿戏于门侧,忽见驴至,便向院内连呼:“我家驴回来了,我家驴回来了。”院内一人应声而出,果然便是昨日那个盗骗丝罗者。府衙亲信经过商贩指证,二话不说,上前擒之,复从其家中搜出赃物,此案因此告破。
郭威听罢,叹道:慕容彦超机智如此,至此败亡,皆贪心之故也。
于是纵使库吏离去,不问其罪。命将慕容彦超之子慕容继勋斩首,夷灭其族。复又诏赠阎弘鲁为左骁卫大将军,崔周度为秘书监,以其俸禄抚养家人后代。
周太祖既平兖州,振旅还师。
淮阳王符彦卿亲往太祖行在,献马、锦彩等物及一万石军粮,以犒王师。
太祖郭威大喜,此后频频加以赏赐,以为国之栋梁。于是还于汴京,叙赏此番东征功臣部将,大宴三日,君臣皆欢。
王峻此番又立大功,愈加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太祖因其与己一起在邺城起事,有辅助开国之功,又因王峻年长二岁,往往称其为兄,或称其字不名,王峻因此愈加骄横。
自平定兖州回朝,王峻即请解除枢密使官职,以探测皇帝心意。
太祖亦明其意,安慰犒劳,不允其辞。王峻复又寄书藩镇诸侯,不几日间,各藩镇皆遣使驰骑上书,向天子保荐王峻,太祖不由非常诧异。
王峻一边使诸侯力荐自己,一边却又连上表奏请解职,并称病不理政事。
太祖派近臣至其府第传旨:卿若不出,朕只有亲自登门问候矣。
王峻口虽逊谢,但仍不出。枢密直学士陈同与王峻交好,知其心意,便向太祖奏道:陛下若整备车马,佯作亲自登门,其必出矣。
太祖不悦,勉强准奏,便令其向王峻通知,准备接驾。
王峻听说太祖果然要来,赶忙疾驰入朝晋见,复任枢密使职。由此试出太祖对自己器重有加,甚至以为离之不得,于是愈加趾高气扬,甚至骄横跋扈,不可一世。
一日未经奏准,王峻擅自便在枢密院建造华丽奢侈厅堂,并邀请太祖视察。太祖连声称赞,赏赐丰厚,但心中不悦。其后太祖欲在内园建造一座小殿,争求众臣意见。
王峻奏称:宫内殿室多矣,何必再建此殿?
太祖反驳道:枢密院房室也不少,你又何必非要建造厅堂不可?
王峻自知惭愧,无言以对。当时王峻任枢密使兼宰相,已为百官之首,其后又要求兼任平卢节度使,太祖复又准奏。
于是出京到方镇就任,又请借左藏库绫绢万匹,太祖亦勉强许之。
王峻得寸进尺,又奏请以颜衔、陈同取代李谷、范质为宰相。
太祖大为不悦,说道:任免宰相乃国之大计,怎能仓促行事?此事再议。
王峻不看眉眼高低,此后屡次奏请,言辞渐渐不恭。中午太祖未食,王峻追到后宫,依旧争辩不休,非要颜、陈二人为相不可。
太祖不耐其烦,且觉肚饥,遂顺口答道:寒食节后,便即行之!
王峻这才心满意足,退朝还府。
太祖难以忍让,次日便在偏殿召见百官,借机将王峻幽禁别室,对冯道流涕道:王峻欺我,不能再忍矣!
冯道见太祖竟被王峻逼迫至此,遂答道:以下凌上,是为大逆,臣请诛之。
太祖闻言拭泪,毕竟顾念旧情,遂诏命将王峻降为商州司马。王峻上任之后,因不服商州水土,不久便患腹疾而死。
期月之后,有使者自郓州而来,报说天平节度使高行周病故。
郭威念其前有大功于国,兖州之乱时又几乎受慕容彦超牵累,一直负疚于心,闻报甚为悲悯,遂命谥封秦王,令其子高怀德袭爵。
又命高行周生前挚友符彦卿移镇郓州,继任天平军节度使。其后天雄节度使王殷获罪被杀,便命符彦卿为大名府尹、天雄军节度使,并进封卫王。
镜头闪回,补叙王殷之事。
字幕:王殷,山东瀛州人。曾祖王昌裔向为本州别驾,祖父王光曾任沧州教练使。
唐末大乱,王殷父亲王咸珪南迁避难,投于魏州军府。
后汉国舅李业作乱,汉隐帝密诏澶州节帅李洪义,遣其暗中图谋王殷。李洪义反以事变告知王殷,王殷便与李洪义共同遣人前至邺都,约请太祖起兵反汉。
王殷因随太祖平定京师,乃属开国元勋。周太祖即位之后,授王殷天雄军节度使。王殷赴镇,凡河北诸镇有戍兵之处咸归其节制,由此掌握重兵,大权在手。
周太祖闻其在任横征暴敛,厌恶异常,遂遣使宣谕责斥:朕离邺都之时,彼处府库中帑廪所储尚有不少,卿与国家同体,随要取给,何患无财,非要再榨剥百姓!
王殷闻诏诺诺称罪,但亦由此心中怀怨。
太祖征讨兖州还师,王殷迎谒于路,太祖赐宴而去。
王殷回藩待罪,太祖复念其功,又恐其闻说王峻罢相之事,从而心生异志,乃遣其子飞龙使王承诲前往邺城,传口谕申说王峻过恶,不得不罢其相位缘由,以慰其心。
广顺三年秋,王殷借永寿节之机上表,请求进觐朝贺。太祖虽允其请,后又虑其进京之意不诚,旋即遣使前往止之,王殷由此心下更为不安。
当时何福进在镇州为监军使,平素厌恶王殷专横,乃趁入朝奏事之机,择其阴暗不法之事进奏,周太祖由此生疑。
是年冬,王殷以郊禋为由自镇所入觐,太祖便令内外巡警,以备不测。
王殷出入祭祀现场之时,手下部从不下数百人,个个顶盔贯甲,仪形魁伟。
观者众官无不耸然,皆疑其有异志。
王殷却不觉自己震主,尚且入奏:郊礼在近,届时兵民大集,恐事出仓猝之时,应对不及。臣请引禁军在城外防警,请陛下量给甲仗。
太祖闻奏为难,沉吟不答。待王殷离去,便召朝中重臣,聚议对策。
当时朝野上下,都知道郭威有病在身,走路都很艰难,长久都不能上朝听政。柴荣掌军时日尚短,军心浮动。众臣听罢太祖叙述,皆都担心,王殷可能借此发难。
壬申日,郭威强撑病体,升坐滋德殿上,聚会群臣。
王殷进殿拜倒,问候皇帝起居。太祖将龙胆一拍,是为暗号,禁军上前按住,将王殷绳捆索绑。于是不由分说,便即下诏:此贼谋逆,念其旧功不杀,流放登州!
禁军奉旨,将王殷推出殿外,装入囚车,离城而去。
太祖复急降诏,命军出城,兵分两路。一路将王殷所带镇兵皆捕杀之,另一路追及囚车,复将王殷杀之。两道诏书下达,朝臣及京师军民众情乃安。
王殷伏诛之后,太祖恐邺都有变,遂令澶州节帅郑仁诲,转调邺都节度使。
王殷次子时为衙内指挥使,不肯出城候谒新帅,郑仁诲设计诛之,迁其家属于登州。于是邺都之乱未起,就此弥平。
闪回结束,书归正文。
广顺三年,宰辅魏仁浦母病逝,奏请依制回乡守孝三年。周太祖郭威因自己疾病缠身,朝中无有重臣主政,遂夺情不许,多加赏赐,赦命厚葬其母。
郭威方至天命之年,但因长年征伐,复伤妻子全家被诛,遂得疾病,日渐沉重。
遂将养子郭荣唤至榻前,嘱道:昔我西征之时,见唐朝十八座皇陵,竟无有不被人发掘者,是因多藏金银宝玉之故也。我死之后,要穿纸衣、用土棺,墓穴以砖,工匠也要使钱雇佣,休征民夫军卒,使彼怀怨。安葬已毕,休设守陵之人,不造石羊、石人、石马,只刻一碑立于陵前,镌以铭文“周天子平生好俭约,遗令用纸衣、瓦棺、嗣天子不敢违也”,则必不为人所盗矣。你可重用魏仁浦,休使其离开枢密院;至于军权,可交一部分给李洪义。
此言意味深长,盖谓不忘当初李洪义背弃汉隐帝及其兄李业,冒险救自己脱于危难。
广顺四年正月,郭威病重,复召郭荣嘱以后事:每年寒食,可派人来扫我墓,在京城遥祭也可。但需在河府、魏府各葬一副剑甲,在澶州葬一件通天冠绛纱袍,在东京葬一件平天冠衮龙袍,切不可忘。我观当世文才,莫过于范质、王溥,今使为相辅弼,我死瞑目矣。
嘱罢崩于滋德殿,年五十一岁。谥号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庙号太祖,葬于嵩陵。
画外音:周太祖虽然在位仅仅三年,但为结束五代十国纷乱奠定基础,立下盖世奇功。郭威不同于此前四朝军阀皇帝残忍嗜杀,且极富远见卓识,使唐末以来极为混乱中原之地始为安定,显露出民富国强迹象。郭威更为世人所称道者,便是专情唯一,深爱其妻柴氏。发妻亡后,太祖不再另娶皇后,直到终老,且将帝位传给妻侄柴荣。
历史真相:人谓郭威用兵如神,左右诸将包括谋主魏仁浦,亦不能预料其机。其实世人不知,郭威便是鬼谷门传人,乃接掌李克用衣钵,是为第五十代掌门。郭威一生征战,几无败迹,更有平定李守贞、赵思绾、王景崇三镇叛乱之战,堪称经典,实有鬼神莫测之能。
西元九五四年,广顺四年正月,丙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