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清晨。天色未明,一层灰白色的寒雾笼罩着南京城,使得本就死寂的废墟更添几分阴森。
李守仁几乎一夜未眠,他悄无声息地起身,看了一眼角落里挤在一起,因饥饿和寒冷而在睡梦中不时抽搐的孩子们,又看了看倚在门边,憔悴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孙寡妇。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个气息微弱、说着胡话的最小女孩脸上。
不能再等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入足够的勇气,将怀中那张已被汗水浸得边缘发软,字迹有些模糊的纸条再次紧紧攥住。
这轻飘飘的纸片,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刺痛,直抵心脏。
“五袋米,二十个罐头。”
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通往屈辱深渊的门票。
他内心挣扎如沸水,尊严在嘶吼,求生本能却在沉默地驱动着他的双腿。
最终,他咬了咬牙,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踏入了黎明前最寒冷的黑暗中。
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没有回头。
他贴着残垣断壁的阴影,朝着城市中心,那个日本宪兵队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目的地,街道上异样的气氛就越发明显。
往常这个时间,除了零星巡逻的日军和胆战心惊的清洁夫,街上几乎空无一人。
但今天,空气中却隐隐传来一种沉闷的,有节奏的轰鸣声。
当李守仁拐过最后一个街角,即将踏上通往宪兵队司令部的那条主干道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住了,下意识地缩身躲进了一堵半塌的墙壁后面。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柴油废气,金属摩擦和冰冷肃杀的气味便如同实质的铁拳,狠狠砸在他的胸腔上,让他几乎窒息。
他本能地缩身,将自己完全隐入一堵被炮弹削去半边的墙壁阴影里,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
眼前原本熟悉的街道,此刻已变成一条钢铁巨兽的肠道。
昨夜残留的寒霜,被无数沉重的履带和轮胎碾磨成肮脏的泥泞。
街道中央的瓦砾被粗暴地推挤到两侧,清出一条足够三辆卡车并行的通道。
而在这条通道上,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注入这座死城。
首先闯入视野的,是钢铁的先锋。
数辆李守仁没见过,和日军战车样式截然不同的坦克呈楔形队列缓缓驶来。
它们低矮的车身覆盖着暗哑的灰色涂装,沾满了沿途的泥泞和冰碴。
坦克上那根比普通坦克炮小很多的炮管,阴冷地指向前方废墟,随车身的颠簸而微微摆动。
那宽大的,带有抓齿的履带,碾压过路面尚未清理干净的碎砖,破瓦,甚至是一些不明来源的,已经冻结发黑的碎骨和木质残片,发出一种刺耳,沉闷,令人牙酸的复合声响。
金属与石头的摩擦,木质结构的彻底碎裂,以及某种更令人不安的、类似骨骼被碾碎的“嘎吱”声。
坦克的柴油发动机咆哮着,喷出浓黑的尾气,与寒冷的水汽混合,在街道上形成一片污浊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