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波笑着看我:“朝阳县长,李四斤?我今天可要向您学习一下。你的顾虑我也理解说明责任心强。”他话锋一转,“但是,咱们中国的人情世故,就在这酒桌上。初次见面,以酒为媒,交流起来才顺畅。这样,咱们折中。酒,肯定要喝,不然不像话,也对不起这瓶存了有些年头的老酒。但考虑到你们明天的任务,咱们总量控制,尽兴而不醉,怎么样?”他目光扫过赵文静和钟潇虹,语气更加“宽容”,“女同志更可以随意,以茶代酒,我们绝不勉强。”
赵文静立刻抓住话头,微笑着说:“谢谢周总队体谅。我确实是从不喝白酒的,一喝就过敏。”
钟潇虹也笑着推辞,话说得更圆滑些:“是啊,周总队,我们女同志量浅,喝了酒明天脸色不好,怕影响形象。我们就负责给各位领导服务,倒倒酒,学习学习。”
公安系统的同志确实能喝也能说,各种段子、见闻信手拈来,既不低俗,又活跃了气氛。
大家互相敬酒,话题也从闲扯慢慢转到各自县里的情况、省里的政策风向。
周波总队长见多识广,对经济领域的一些案件很有见解。
谈到国有企业腐败问题时,周总队大手一挥,端着酒杯与我碰了半杯,说道:“国企的腐败,问题也很严重啊,举个例子,我们正在办的一个案子,具体那个厂啊就不说了,厂里啊把生产好的产品,当做残次品直接贱卖,然后这有关系的老板从厂区仓库里直接拉走再高价转卖。怎么能不亏损啊!”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我看时间快到九点,便给坐在对面的刘海峰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起身举杯提议共饮一杯“团圆酒”,感谢周总队和各位省厅朋友的盛情款待,也祝愿这次培训圆满成功。
周波也见好就收,笑着起身:“好,这杯酒一定要喝。感谢东原的同志们给我们这个机会交流。希望以后常来常往!” 大家一起干了杯中酒。
散席时,周波紧紧握着我的手,力气很大:“朝阳县长,今天认识你很荣幸。痛快!等晓勇从北京出差回来,咱们一定再聚,我做东!”
我连忙说:“周总队您太客气了,是我们打扰了。下次一定让我们东原做东道主,您和各位朋友一定要赏光。”
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后,周总队又拉着这朋友,说道:“朝阳啊,这是我们厅里领导的一个亲戚,姓刘,刘总,以后啊你们留个联系方式。多交流!”
这刘总很是恭敬的双手递过来一张名片,我看了看,上面写着刘有为,是江州市有为建筑的老板。
我说道:“刘老板啊,幸亏!”把名片收起来之后,就一同乘车,返回了省委党校。
下车之后,又是一番道别,晚风吹来,带着初冬刺骨的寒意,酒意上涌的脸上感到一丝清凉。赵文静和钟潇虹都裹紧了大衣,钟潇虹还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高跟鞋踩在红砖地上,塔塔作响。
回到党校宿舍区,已是九点半多。筒子楼的走廊里灯光昏暗,但走廊里颇为热闹,来来往往的干部,不少都带着些许的酒气,不时有某个房间隐约传来电视新闻的声音。我掏出那把古老的黄铜钥匙,回去之后,倒了热水就洗了把脸。
刚坐下没两分钟,桌上那个黑色的大哥大就响了起来。
“喂?”我按下接听键。
“县长,您休息了吗?我是韩俊啊。方不方便跟您汇报一下这几天县里的情况?”电话那头传来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韩俊小心翼翼的声音。韩俊这人,做事勤恳,就是有时汇报工作过于事无巨细,显得有点黏糊。
我揉了揉额头,说道:“韩主任啊,没事,你说吧,我这会儿在寝室,就我一个人。” 我特意强调“一个人”,意思是方便说话。
韩俊在电话那头似乎松了口气,语气稍微放开了些:“哎,好,县长。是这样,今天啊,罗县长安排去看望了几位老干部、老领导。有县人大刚退下来的焦阳焦主任,还有老曹县长,另外还走了其他两三位正县级待遇的离休老同志。”
我听着,焦阳的父亲是东洪县的老县长,在本地根基很深;曹伟兵的父亲也担任过县长,虽然调离较早,但曹伟兵本人是县里本土干部中少壮派的代表人物,年纪不大,潜力不小。
罗志清第一时间就去拜访这几位关键人物,动作很快,也是抓住了重点。
我心里快速盘算着,但嘴上不能表露什么。我对着电话,用平稳甚至略带赞许的语气说道:“嗯,好啊。尊重老干部、关心老同志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罗县长做得对。老同志是宝贵财富,多听取他们的意见对工作有好处。” 在电话里,对于罗志清的这种行为,我不便做任何过多的评价。
韩俊听我这么说,马上接着汇报:“是,县长。还有,今天下午,罗县长又召集我们县政府办公室的全体同志开了个短会,见了个面,说了说近期工作要注意的事项。然后,明天的安排是,罗县长准备带队到县工业园区和城关镇去调研,了解企业运行和城镇建设的情况。”
我继续用肯定的语气说:“好,韩主任。罗县长刚主持工作,熟悉情况是必要的。你们办公室要全力支持、配合好罗县长的工作,确保县里各项工作平稳有序开展,不能因为我出来学习就受到影响。” 韩俊事无巨细地向我汇报罗志清的一举一动,这本身就是在向我“表忠心”,让我虽然在外,但对县里的动态能了如指掌。这种姿态是值得肯定的,说明韩俊还是可靠的。
但是,我也知道,像罗志清看望老干部、召开办公室会议、下基层调研这类工作,都属于县长职权范围内的正常履职行为,如果我表现出过分的关注,反而显得我心胸不够开阔,或者对罗志清不够信任。
于是,我语气缓和下来,带着点交代和信任的口吻说道:“韩主任啊,你有这个心,及时通气,是好的。不过以后啊,像这类日常性的工作安排,罗县长正常履职的,你自己留意着就行,把握好分寸,不用事事都向我汇报。你要做的,是协助罗县长处理好日常事务,确保政府工作高效运转。”
韩俊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似乎在品味我的话,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哎,好的,县长,我明白了。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一定全力配合好罗县长的工作,也会留意该留意的情况。您在省城安心学习,县里有我们呢。”
挂断韩俊的电话,焦杨和晓阳的电话又都打了过来!十一点多,依稀就听见远处大铁门方向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开门!老子是来培训的!你凭什么不让我进?”一个明显带着醉意的、含混不清的男声在吼叫。
另一个声音,年轻,带着倔强和气愤:“党校有规定,十一点关门!谁也不行!你再闹我真报警了!”
“报警?你报啊!吓唬谁呢?老子是干部!你一个看门的横什么横?你这地方连猪圈都不如!”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连猪窝都不如?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就说你了怎么着?今天你不开门,我跟你没完!”
这时,旁边一间宿舍门也“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披着黑风衣、戴着金丝眼镜、身材清瘦的中年人。他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刚好站在门口的我听:“不像话。喝点酒就跟保卫耍威风,有什么水平。递根烟,说两句好话的事,非弄成这样。”他转向我,走廊昏暗的灯光下,脸色有些严肃,微微点头,“你好。省委办公厅综合二处,易满达。”
我赶紧回应,伸出手:“您好,易处长。东原市东洪县,李朝阳。”
易处长伸手和我轻轻一握,手很凉。他打量我一下,可能闻到了我身上散出的酒气,语气平淡,但带着明显的批评意味:“喝酒了?培训期间,还是要注意影响。学员手册上强调了纪律。”他指了指大门口方向,声音不大,但很有力,“像这种,成何体统。哪里还像个领导干部的样子。”
我点点头,没好意思多解释。只见门口那醉汉似乎动了手,推搡了保安一下,保安顺势坐倒在地,抱着腿叫起来,另外两个保安立刻从门房里冲了出来,死死扭住那醉汉的胳膊,场面更乱了。楼里不少房间的灯都亮了,有人探头出来张望,交头接耳,但没人下去劝解。
易处长脸色更加难看,他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摩托罗拉大哥大,低声打了个电话。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语气十分严肃。打完电话,他走回来,冷冷地说:“已经通知相关部门和培训部了。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干部,必须严肃处理。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反省。不能因为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我心里一凛。这位易处长看来是个原则性极强、又手握一定权限的人。如果真因为这事被顶格处理,退回原单位,这个干部的政治生涯恐怕就真的到头了。这处罚,比挨个批评、写检查要重得多。
没多久,一辆车顶闪着红蓝灯的派出所面包车开了过来。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也匆匆赶到门口,忙着解释、递烟、说情,但显然晚了。醉醺醺的干部被连拉带拽地塞进了警车。
易处长站在走廊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警车开走,才冷哼一声,转身回了自己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走廊里看热闹的人也悄悄缩回去了,灯光次第熄灭。夜风从走廊灌进来,更冷了。我插好房门插销,脱下外套,感觉酒意醒了大半。心里琢磨,这宿舍分配看来是打乱的,没想到跟省委办公厅的处长成了邻居。这位易处长,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以后得小心应对。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早饭吃过,培训部果然紧急召集各地领队开会。
在党校那间铺着绿色桌布的小会议室里,省委组织部干部教育处的郭处长脸色铁青,手里拿着几张稿纸,声音严厉地通报了昨晚东宁市泗山县常务副县长醉酒闹事、殴打保卫的恶性事件。
他详细宣读了培训纪律,特别是严禁饮酒的规定,并宣布了经省委组织部领导同意的初步决定:将该干部立即退回原单位,由东宁市委组织部领回,并责成其作出深刻检查,视情况再作进一步处理。
“同志们哪!”郭处长痛心疾首地敲着桌子,“这次培训,是省委下了大决心的!是从各地各单位优中选优提拔上来的骨干!不是让你们来拉关系、搞吃请、耍威风的!学员手册第一条就是严禁饮酒!这才第一天报到,就出这种事!影响极其恶劣!已经汇报给了部领导!希望各位领队切实负起责任,管好自己的人!如果再发生类似事件,严惩不贷!”
我看到易满达处长坐在标注着“省直机关”牌子的位置上,腰板挺直,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下。我这才明白,这易处长是省直机关的领队。
散会后,我立刻找到赵文静,让她务必把会议精神和事情的严重性传达给所有女学员,强调任何人不得违反纪律。我自己则按照报到时分配的房间号名单,找到东原市各位男学员的房间,一一当面叮嘱。
刚忙完这事,回到房间,想喝口水定定神就准备才加动员大会,桌上那个黑色大哥大就“嗡嗡”地响了起来,声音刺耳。我拿起电话,是市委副书记周宁海的声音,语气带着一丝急切。
“朝阳啊,学习还顺利吗?宿舍条件怎么样?”周书记照例先关心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凝重,甚至带着点为难,“有个事……听说昨晚东宁那边有个干部,在党校喝了点酒,跟保卫发生了点冲突,动静闹得挺大,你都知道了吧?”
我心里一动,预感到什么,谨慎地回答:“是,周书记,早上刚开完会,省委组织部通报了,处理得很严厉。”
周宁海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说:“朝阳,这个干部……叫王建斌。是泗山县的常务副县长。他……是我一位老领导的亲侄子。这位老领导,对我有知遇之恩啊,以前在东宁市工作的时候,没少照顾我。”
他停顿了一下,吩咐道,“朝阳啊,你看,这个事情,有没有可能通过谁……斡旋一下?毕竟还没正式开班嘛,最好能在党校内部处理,写个深刻检查什么的,尽量不要退回县里。一退回,这干部的前途就……唉,我那老领导就这一根独苗指望,怕受不了这个打击。”
我握着电话,心里暗道,周副书记开口,这个情面不能不买。但这事是易满达处长直接插了上去,省委组织部都定了性,当着全体领队的面宣布了处理决定,我一个偏远县的县长,人微言轻,如何去“斡旋”?
“周书记,这个事……早上省委组织部郭处长亲自在会上宣布的处理决定,态度非常坚决,性质定得很严重。听说……是省委办公厅一位处长直接反映上去的。恐怕……木已成舟,恐怕不好办啊。”
“我知道有难度,但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我直接去找省里,不太合适,毕竟我是东原的副书记。总之,你多费心,就当帮我一个忙,也等于是帮了我那位老领导。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