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手接过文件,只见是一份红头文件,标题是《省委党校关于举办全省县处级领导干部学习贯彻14大精神专题培训班的通知》,签发单位是省委组织部。文件内容很详细,对培训的目的、意义、方式、时间、对象以及考核要求都做了明确规定。培训时间不短,竟然是集中脱产学习三个月,后续还有一年半的自由学习时间。
“于书记,这次省委和省委党校的力度很大啊,脱产三个月,看来是下决心要让大家系统深入地学一学了。”我快速浏览后说道,心里却隐隐感到一丝意外和不安。在这个时候,拿这个文件出来,意思是让我去脱产学习?东洪县怎么办?
“很有必要,而且是迫在眉睫啊。”于伟正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开始了谈话,“朝阳啊,我们很多像你这样的干部,长期在基层工作,实际工作经验丰富,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强,这是你们最大的优点,也是我们事业发展的宝贵财富。但也不可否认,在理论素养方面,可能就靠平时读读报、看看文件,缺乏系统性的、深入的学习和提升。怎么把我们在实践中积累的经验,和党的创新理论更好地结合起来?怎么用科学的理论来指导我们新的实践、推动工作更上一层楼?这可不是闭门造车、浅尝辄止就能解决的。学习,尤其是系统的理论学习,是一项需要静下心来、投入时间和精力的硬任务。这次省委下这么大决心办这个培训班,我考虑,就是要让像你这样处在工作一线、年富力强的同志,暂时从繁忙的事务中解脱出来,好好充充电,洗洗脑。特别是我们县级班子里,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这个阶段的干部,是未来的中坚力量啊,理论武装跟不上,将来是要吃大亏的。”
我心里暗道,书记果然是让我去学习,我点头称是:“于书记,您说得非常深刻,对我也很有启发。理论学习确实很重要,是把握方向、提升工作层次的基础。我也一直觉得自己在这方面需要加强,只是平时县里的工作很具体,确实很难静下心来系统学习。”我这话是实情,也带有自我检讨的意味。
“朝阳啊,你有这个认识很好,说明你是有上进心的。”于伟正接着说,语气更加推心置腹,“朝阳,我不把你当外人,就直说了。我仔细看过你的干部档案。高中学历,后来在部队里锻炼过,你一直说你没上过战场,我看啊你是参加过多次战斗的嘛!”
战争不值得回忆,回想起当年的残酷,已经刻在了心里,我说道:“于书记,其实,战争太残酷了,我们都不愿意谈战场上的事,大家一般都说就在猫耳洞待了几个月!”
于伟正感慨一句,若有所思,然后才道:“我能理解,我看了,你说参加了不少战斗的,好吧,也是一种特殊经历啊,打死过人?”
我马上摇了摇头道:“书记,这个,不好说!”
于伟正点头道:“恩,懂了,朝阳啊。我看你转业后读了东原师专的夜校。这些学习经历,很实在,对工作有帮助,但客观地说,确实比较零散,不够系统,理论深度也有所欠缺。我这次去参加14大,感触特别深。未来的领导干部,没有系统的理论训练和像样的文凭,会越来越吃力,发展也会受到限制。所以,我和瑞凤市长商量后,决定这次也派你去参加这个培训班。三个月全脱产学习,心无旁骛。结束后,并非就完了,后面还有一年半的在职学习阶段,主要是利用周末或者每月集中几天时间。你看文件最后,培训合格,经考核通过,颁发省委党校的在职干部相应等次的学历,这一点写的模糊,但我专门给以前组织部的同事啊打了电话,你这个高中学历,培训完可以给本科啊。”
说完之后,于伟正敲了敲桌子:“朝阳啊,这个学历,国民教育系列可能不完全认可,但在我们组织系统内部,是承认的,这对你今后的发展非常重要,是一次关键的‘充电’和‘镀金’。”
“于书记,感谢您对我的培养和关心,为我考虑得这么长远。”我斟酌着词句,既不能直接拒绝组织的好意,又要充分表达自己的担忧,“只是……东洪县目前的情况,您也清楚。丁洪涛同志刚……出事,县里的局面比较敏感,各项工作,特别是年终的各项考核、总结,还有明年的谋划,都处在关键时期。我这一走就是三个月,县里的工作……我实在是有点放心不下。能不能……能不能等县里局面稳定一些,下一批我再……”。
“下一批?那里还有什么下一批,就这一批。我就知道你会担心这个。”于伟正似乎早已料到我的反应,脸上露出一丝理解的笑意,“朝阳,两年内不会有下一批的,那里有机会一直让你们这些‘地方大员’长期脱离具体事务。关于东洪县的工作,我还没最终定方案,但已经有了初步考虑。这次全市九县二区,可能有三到四名党政主要负责同志要去参加这个班学习。我的初步想法是,对于像东洪这样暂时只有一位主要领导在岗的县区,由分管的市领导暂时牵头代管,比如,请分管的副书记或者副市长多费心。对于党政正职都健全的县区,就简单些,书记去的,县长多担待;县长去的,书记多费心。总之,工作不会没人管,市委也会密切关注,这一点你放心。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同志。”
于书记此举,明显是为我的长远发展铺路,在干部知识化、专业化、年轻化的大趋势下,没有像样的学历和理论功底,未来的路确实会越走越窄。而且,于书记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是明确了这是组织安排,不容推辞。
尽管对东洪的工作有千个不放心,万个放不下,我知道必须表态服从组织安排。我脸上露出坚决的表情:“于书记,我相信,有市委的坚强领导,有您的直接关心,东洪县一定能平稳度过这段时间。我服从组织决定,珍惜这次宝贵的学习机会,一定安下心来,努力提升自己的理论水平和党性修养,决不辜负您的期望。”
于伟正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身体向后靠了靠:“朝阳啊,你能这么想就对了。这就叫大局观。别想着拍我马屁,工作上的具体衔接,我这几天还在考虑。离省委党校报到还有大概一周时间,这是个窗口期。你也可以思考一下,从东洪县工作实际出发,是倾向于由市领导代管,还是从你们县里现有班子中,指定一位同志临时牵头处理日常事务?你可以谈谈你的初步想法,供市委参考嘛。”
我知道这是于书记在给我一定的参与权,机会难得。我认真思考了一下,谨慎地说:“于书记,如果从工作连续性和培养锻炼干部的角度考虑,我个人初步建议,可以从东洪县现有班子中选一位同志临时负责,这样有几个好处:一是情况熟,对县里的人事、工作进展、存在问题了如指掌,能迅速进入角色,避免影响工作;二是我就算去学习,毕竟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三个月。如果负责的同志和我平时工作配合就比较默契,工作上有什么需要紧急沟通协调的,也方便及时联系,磨合成本也低,效率高;”我笑了笑,第三点啊,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考察和锻炼一下我们本地的干部,看看其在主持全面工作时的能力和定力。”
于伟正听完,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赞许地点点头:“嗯,你这三点考虑得很实在,也很有道理。说明你心里对可能的人选有过掂量,是从工作出发的。不过嘛,”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高深莫测,“市委对东洪县的其他干部,还不够完全了解,这样吧,我再考虑一下,到时候再通知你吧。好了,你回去也和晓阳通个气,家里安排好。学习三个月,就在省城,离家不远,但毕竟不能常回来。工作要干好,后院也不能起火嘛。”于伟正最后这句话带点轻松的调侃,缓和了严肃的气氛。
又闲聊了几句市里的其他工作,问了问东洪县年底几项重点工程的进展,我便起身告辞。于伟正把我送到办公室门口,握手道别。
离开于伟正办公室,我本想顺道去同一晓阳的办公室看看。走到市政府秘书长办公室,只见晓阳办公室门外还等着两三个人,都是来汇报工作的年轻干部,瑞凤市长到任之后,调整了一批市政府的干部,将几个老资格放了出去,又从区县和
我知道晓阳现在作为市政府的大管家,最近因为冲刺年底各种会议、检查、接待,甚至比我回家还晚。我见一时半会儿轮不到自己,现在过去反而打扰她工作,便摇了摇头,转身走向电梯间。
正准备按电梯按钮,马上想到了侯成功副市长,如今的侯市长已经是市委常委,副市长,从分管科教文卫到分管工业经济国有企业改革,分管的领域不一样,说话的权重也不一样了。以前管计划计划生育的时候,也是具有一票否决权,但是那个时候的侯市长,手上没有资源的分配权,计划生育的评价考核也很客观,所以,侯市长在整个市政府班子里话语权并不重。
我进了侯市长的办公室之后,侯成功副市长正在看文件,抬头看到是我,侯市长很坦诚的摘下眼镜,说道:“朝阳来了,过来坐!”
侯市长面带微笑,状态不错,毕竟刚升了市委常委,成为近千万人口大市的市委常委,是领导核心中的关键少数。
我落座之后,侯市长直接开口道:“嘉明同志,太悲壮了,朝阳啊,这是伟正书记给全体东原的干部上了一堂实实在在的思想教育课啊!于伟正和瑞凤市长亲自去省委协调,这里面包含的感情和分量是很重的,你们东洪要认真的总结,要学会感恩啊!”
我说道:“侯市长,我们是怀着感恩的心在干工作,市委市政府对我们东洪县一直非常的关心和包容,也很支持我们!特别是我们的冷库项目……!”
侯成功笑了笑,拿着钢笔头点了几下桌子说道:“朝阳啊,这个不需要你提醒嘛,放心,在调整分工之前,我已经把文件签了,农业局已经再打报告了。”
我马上略显激动的道:“侯市长,这个我们东洪群众啊又欠您一个人情啊!”
侯成功淡然一笑:“说实在的,这个你还是要给云超同志打个招呼啊,云超同志现在抓农业和扶贫工作了!”
我点头道:“侯市长,我下来马上给常市长对接!”
侯成功随手拿出一份材料来,说道:“朝阳啊,我这个管国有企业啊,经验很不足,这次,市里面对国有企业负债再创新高,你作为地方主官,给我谈一谈,你认为国有企业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与侯成功聊了一个小时,侯市长兴致很高,聊得倒也是很投机,若不是周宁海副书记找侯市长聊企业干部的事,怕是要聊到中午。
侯成功一边拿笔记本一边说道:“朝阳啊,你说的很好,这个云飞同志抓企业,是有一套的,不输永林同志,东投确实是定海神针啊,等到我空下来召开一个国企改革发展的务虚会,到时候,咱们再聊!”
电梯下到五楼,我看时间差不多午饭时间,就到了副市长李尚武办公室的方向。到了门口,还没推门,就听见里面传出不太清晰的谈话声,夹杂着淡淡的烟味飘了出来。我没多犹豫,抬手敲了敲门。李尚武副市长兼任公安局长,平时多数时间在市公安局那边办公,在市政府这边碰上他的机会不算多,今天倒是巧了。
“请进。”里面传来李叔那把熟悉的嗓音,一听就是老烟枪。
我推门进去,一股更浓的烟味扑面而来,有些呛人。只见李叔正和郑红旗副市长两人斜靠在待客的沙发里,手里都夹着燃了半截的烟,看来是聊了有一会儿了。
“哟,两位领导好雅兴,躲这儿吞云吐雾,商量什么国家大事呢?”我打招呼,顺手把门轻轻带上,免得烟味跑出去太多。
郑红旗一看见我,便用他那一贯洪亮又带着几分熟稔调侃的语调说道:“嗬!朝阳?你小子怎么跑过来了?这个点儿……是不是刚被于书记召见?”他眯着眼,吐了个烟圈,促狭地笑道,“让我猜猜,该不会是让你去省委党校那个县处级干部培训班深造吧?”
我走到沙发旁的空位坐下,接过李叔顺手递过来的一支“中华”烟,却没立刻点着。“红旗书记,您这消息可真灵通,什么都瞒不过您。没错,于书记刚跟我谈完话,就是安排我去省委党校学习三个月,脱产。”
李叔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啪”一声给我点上火,自己又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说道:“朝阳啊,去学习学习,不是坏事。活到老学到老嘛。咱们公安系统这次也有一个名额,机会确实难得。”
我依言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气涌入肺里,稍微提振了些精神,然后吐出一缕烟气,问道:“李叔,这次咱们市里名额不少吧?动静看来不小。”
郑红旗接过话头,弹了弹烟灰:“名额是有一些,听说要求还挺严。不光你们,我们曹河县的县长梁满仓同志这次也得去。我本来还琢磨着,等他学习回来,各方面更成熟些,我肩上的担子能顺势卸一卸,这曹河县委书记的位子也好平稳交出去。现在看来呐,”他故作无奈地摇摇头,“至少还得再盯上三个月喽。”说着,他转向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怎么样,朝阳,东洪县那边要是太复杂,有没有兴趣学成之后,来我们曹河县指导工作?我们那儿情况复杂一些,但干成了就是大功一件啊。”
我在成功副市长办公室才看到,曹河县国有企业的债务问题多达七八个亿,已经并非简单的输血可以完成改造了。就连忙摆手,苦笑道:“红旗书记,您可别拿我开涮了。东洪这一摊子事您又不是不知道,嘉明同志刚走,丁书记又……唉,千头万绪还没理顺,我这儿正焦头烂额呢,哪敢奢望别的。曹河县在您领导下,这段时间,还是很稳定嘛,是我们东洪学习追赶的榜样。”
郑红旗一笑,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高粱红酒厂还是起到了稳定作用。行了,你们爷俩好好聊着吧。我还约了教育局的老孔谈点事,得先走一步。”他边说边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
我和李叔也跟着站起来。李叔说道:“警安小学的事,记心上。”
郑红旗摆摆手:“好,我找老孔,摸摸底。”
李叔把郑红旗送到了办公室门口,两人又扶着门框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等李叔返身关好门,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了不少,只剩下淡淡的烟草味尚未散尽。
我重新坐下,看着李叔略显疲惫但依旧锐利的眼睛,决定开门见山:“李叔,趁这会儿没外人,我问您个事,您那事儿……有眉目了吗?”
虽然没有名言,但李叔进市委常委班子的事,这事已经酝酿了一段时间,听说前期考察都过了。
李叔脸上掠过一种复杂的表情,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他轻轻“哼”笑了一声,也重新坐下,拿起烟盒又点上一支:“你小子,总算想起来关心一下你亲叔了?我还以为把我这老家伙忘到脑后了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看您说的,我哪能啊。最近确实是光忙着处理嘉明同志的后事,县里又一堆麻烦,市里这边的人事动态就没太顾得上跟进。”
李叔摆摆手,打断我的话,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本来流程走得挺顺,但因为恪己同志这突然一来就耽误了,加上大会开完之后,人事工作有方向性的调整,所以啊,我的考核程序就暂时停下来了。我估计这一停,就跟不上上一批了。虽然前面的考察基本算是过了,但什么时候上会研究啊,还要看什么时候重新启动。”
“重新启动?不是已经考察过了吗?怎么还要补充?”我有些不解,人事上的事有时确实微妙。
“人事上的事,想法多,变数也多。有时候就差那么一步,时机过了,可能就黄了。”李叔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不过,瑞凤市长私下跟我透过点风,她和伟正书记在省委相关领导面前确实全力推荐过。领导当时没反对,按理说希望还是有的。但14大之后,上面的用人标准和精神确实更严了,特别是年龄和学历,卡得比以前死。以前这些可能还算是重要参考,现在听说要成硬杠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