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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启十三年,冬。
鹅毛大雪已连绵三日,覆盖了大夏的半壁江山。
銮驾行至木云山脚时,天地间早已是一片苍茫。铅灰色的云层低压着山峦,寒风卷着雪粒呼啸而过,接连打在禁军的甲胄之上。
“陛下啊,山路湿滑,雪势未歇,不如暂歇片刻,待雪小些再行上山?”丞相李正我趋步上前,厚重的朝服上已落了一层白霜。
“……”銮驾内,徐平缓缓掀起车帘。
他早已年过四旬,鬓发也已染霜。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不必了……”说话间,他抬眼眺望,眼眸深处似乎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沉郁。
“陛下……丞相所言……”
瞧着司徒少华躬身上前,徐平推开了对方递来的暖炉。“怎么?你怕这雪给朕埋了去?还是认为朕已年迈,早就不复当年?”
听闻此言,司徒少华赶忙低头,眼中闪过七分忌惮。“臣不敢……”
“退下……”甩起车帘,徐平将目光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木云山。那里,曾是天下学宫的所在之地,也是自己曾经的求学之地,更是自己亲手铲除之地………
禁军早已将木云山脚围得水泄不通,随行众臣肃立在雪地,便是肩头早已覆盖上积雪也未敢拂去,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路滑,陛下慢些!”待徐平走下銮驾,老高立即上前,将一件玄色织金披风为他披上。
披风边缘绣着繁复的龙纹,在白雪映衬下更显华贵,却也衬得徐平那身形愈发孤挺。
“启禀陛下,山路已清过几次,内卫铺垫了些草席,可保稳妥。”杨定低声禀报,语气颇为恭敬。
“今日故地重游,丞相可有话说……”徐平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身旁立着的男子。
李正我本就年长徐平,如今那鬓角的白发更是比之多出不少。“臣无话可说……”
“也罢……陪朕上山走走吧。”徐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臣遵旨……”李正我微微皱眉,最终还是拱手应道:“陛下请!”说话间,他抬眼望向木云山上,眼中闪过几分复杂的情绪。
当年的少年意气,学宫的书声琅琅,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埋在茫茫白雪之下……….
一行人沿着山路向上攀登。
雪深及膝,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
昔日通往学宫的木板路,早已被多年的风吹雨打侵蚀得残缺不全,许多地方甚至已经塌陷,露出底下的泥土和碎石。
路边的树木已然枯槁,枝桠上挂满厚厚的积雪。曾经的小道两侧绿树成荫,春夏时节繁花似锦,往来的学子三五成群,谈经论道,意气风发。现如今…….只剩下无边的荒凉。
寒风穿过枯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亡魂的低语。
“陛下…….”突然,李正我指着不远处一棵半倒的古树,声音带着几分怅然。
徐平顺着对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棵曾经枝繁叶茂的老松,如今树干已断裂大半,只剩半截枯木斜斜插在雪地里。
树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木质,枝桠上积满了雪,像是压弯岁月的脊梁。
记得当年第一次下山而反,便是这棵老松迎风而立,似乎在迎接每一位求学的弟子。公孙妙善还曾指着这棵树对徐平说道:观松之坚韧,其不畏风雪,不改其志。为人者,亦当如此也。”
那时的公孙妙善一袭白衣,清雅绝尘,眼神清亮如溪,带着对天下苍生的悲悯。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对方时,她是如此的惊艳,如此的霸道。挥手间取人头颅,还不忘告诫人“下不为例……”
对于公孙妙善,徐平除了敬重,更多的自然是仰慕、是爱慕。试问世间女子,又有谁能出其左右?!!!
“陛下,前面便是学宫正门了。”李正武的声音将徐平从回忆中拉回。
徐平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昔日的大门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两根残破的石柱矗立在雪中,石柱上刻着的“天下学宫”四个大字,如今已模糊不清,被风雨侵蚀得斑驳陆离,还残留着当年战火灼烧的痕迹。
大门两侧的围墙早已坍塌,断砖残瓦散落在雪地里,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只露出零星的一角。
走进学宫,曾经恢弘的大殿,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屋顶早已坍塌,横梁断裂,斜斜搭着断壁,上面积满了雪,应当随时都会坠落。
殿内的地上散落着腐朽破碎的桌椅、撕裂的书卷,还有一些锈蚀的兵器,显然当年的这里遭遇过一场惨烈的屠杀。
雪地里,偶尔能看到一些残存的骸骨,被积雪半掩,诉说着当年自己给予的浩劫。
见皇帝脸色不好,禁军赶忙挪开这些散乱的骸骨,很快便腾出一条道来。
徐平缓缓走过大殿,脚下的碎瓦发出“咔嚓”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地方显得格外刺耳。
他的目光扫过四周,那些熟悉的场景一一浮现:大殿内,公孙妙善曾为众弟子讲学,谈古论今,指点江山。
殿外的广场,他也曾在公孙妙善的指导下与其他弟子一起演练武艺。
廊下花架旁,他曾捧着书卷,偷偷望着对方喝酒的身影,是那般绝世动人。
而如今,一切早已化为乌有,正是徐平亲手毁掉。
自打登基称帝后,两人的矛盾和理念分歧越来越大,天下学宫更是成了徐平治理大梁最大的阻碍之一。
公孙妙善始终坚守“仁政爱民”之理,反对他穷兵黩武,肆意掠夺百姓。而徐平则坚持一统大业,自然是不会偏安梁境…….
“逆徒,百姓是天下之根本,而非你四处兴兵的基石。”她曾这样劝他,语气中满满都是失望。“你若执意如此,必将失尽民心,最终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师尊,你未曾站在我的位置,如何领略我的胸襟?六国不定,战乱永存。天下学宫这一套,早就该被摒弃。”
“你这是强词夺理!一统天下不代表穷兵黩武。赋税繁重,民不聊生,这就是你为大梁百姓带来的安定吗?”
“呵呵!师尊何出此言?这天下本就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梁地民寡财薄,若不增税,若不榨取,光靠嘴巴,你给我送粮草来?”
“徐平你荒唐!当初你说会让大梁百姓丰衣足食,会让大梁人人如龙!你都忘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师尊你太过天真!你该去陈州看看,该去华州瞧瞧?我穷兵黩武?我不念民生?一旦大梁休养生息,元武又何尝不会得以喘息?若真如你所言,元武铁蹄早已踏碎边关。
至于人人如龙,呵呵!若真如此,朕的威严何在?又凭什么是我徐平在统领大梁?而不能是张平、李平、王平?
高阶者的愉悦,本就建立在低阶者的顺从之上!若不能掌控他人,若不能俯瞰众生,九五之尊与贩夫走卒何异?”
“徐平,你变了。你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少年。你被野心所吞噬,被欲望所遮蔽,你太让我失望了…….”
“那你去边关御敌、你来治理天下、你来当这个皇帝,行不行!!天下间除了我,有哪个君王如此被人指点,被人教训?你怎么不去让武成乾罢兵言和?你怎么不去让慕容恪退兵五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