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君臣(尾声二)(2 / 2)

李岱仰起小脸,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虽不太明白大人话语中的深意,却能感受到那份平静满足的氛围,遂只是安静的跟著走。

就在这时,前方道路尽头,传来一阵沉闷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片刻功夫,一队身著飞鱼服的骑士身影出现。为首的几名骑士在看清萧砚三人后,立刻于十丈外勒住战马,齐齐翻身下马,单膝下拜。

但还有一骑轻快的小跑上前,却是一位身著杏黄色箭袖锦袍的孩童,年纪约莫七八岁,面容俊秀,眉眼间已初具英气。便见他利落的勒住缰绳,竟已是十分熟练,随即翻身下马,几步就跑到了萧砚和姬如雪面前。

他先是规规矩矩的躬身行礼:「儿臣明昭,恭迎父皇、贵妃娘娘,父皇圣躬安,娘娘玉体安康!」

行礼完毕,他才抬起脸,小脸上那份维持的严肃便有些挂不住了,带著点急切汇报的意味说道:

「船队已在宋州广济渠码头停妥等候多时了。儿臣听说京城遣人来问了母后好几回,说许多章程还需父皇从金陵回去后定夺。儿臣便自告奋勇,前来迎奉父皇、娘娘和岱弟回銮。」

姬如雪看著他这副努力装大人模样,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微微欠身:「太子殿下安好。」

李明昭忙再度回礼,这才看向一旁的李岱,刚才那点故作沉稳便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眼睛一亮,冲弟弟挤了挤眼。

李岱在方才看到兄长的时候,就已有了几分雀跃,见状便立即往前凑了两步,欢快唤道:「太子哥哥!」

而萧砚看著长子这副明明是想趁机溜出来玩,却偏要找个正经借口的小模样,回头与姬如雪交换了一个了然又好笑的眼神,这才唤起李明昭,打趣道:「起来吧。说是奉了你母后的旨意前来迎驾,只怕是你自个儿在船上待得闷了,昨日的功课又没完成,才找了个由头跑出来的吧?」

被父亲一语道破心思,李明昭小脸一红,那点强装出来的沉稳立刻消失不见,他凑近一步,扯了扯萧砚的衣袖,苦著小脸小声嘟囔道:「——母后这几日查问功课查得紧,脸色——不太好。儿臣想著,普天之下,恐怕只有父皇回去,才能保得儿臣片刻安宁了。」

他可怜兮兮的抬头看著萧砚,那小眼神里明显带著几分求助和讨好,只差没把「全靠父皇了」的话说出来。

萧砚闻言,不由失笑,摇了摇头,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李明昭见父亲没有责怪,胆子立刻大了起来,转身就跑到李岱身边,很是大哥风范的一拍胸脯:「岱弟,走。哥哥带你骑马回去,我的追风跑起来可稳了,比坐马车有趣多了!」

李岱一听,眼睛都亮了,这次却是根本不用看父母眼色,便已用力点头:「好!」然后小手就已主动伸过去拉住了兄长的袖子,兄弟俩的情谊显然极好。

李明昭立刻眉开眼笑,牵著弟弟的手,就兴冲冲的朝自己那匹神骏的小马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迫不及待地介绍:「我跟你说,追风最近可听话了,我让它慢点它就慢点——」

两名锦衣卫校尉见状,脸上也带著温和的笑意,连忙上前,小心的将李岱扶上马背,让他稳稳坐在李明昭身前。

萧砚与姬如雪相视一笑,看著两个儿子骑在马上那兴奋的画面,也随即登上了锦衣卫备好的马车,朝著宋州城的方向徐徐行去。

万里之外,娆疆十二峒。

李品提著一把紫砂小茶壶,沿陡峭石阶晃晃悠悠登上一座奇花异草遍生的山峰。

峰顶平台开阔,一方天然形成的石台平滑如镜,其上以利器刻画著纵横经纬,便构成一方棋台口石台两侧,两人正在对弈。

一人素色布袍,身形伟岸,一张面容也普普通通,看不出具体年岁,只是执黑落子。

另一人,则是黑袍兜帽,面容更仿若隐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却正是十二峒大峒主,当下正捻著一枚白子,竟是久久都未曾落下。

见李品上来,二人亦无人回头,仿佛都已沉浸在棋局之中。

而李品也不以为意,他只是走到棋台近前,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先是举起小茶壶对著嘴慢悠悠地嘬了一口,然后才瞥了一眼棋局,复而扫了一眼那执黑者手背上的灼烧痕迹,咂了咂嘴。

「装了整整五年死人,连坟头草都该换了几茬了。事到如今,莫不是还想赖在这世外洞天,寻个清净,养个三五百年的老?」

执黑者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更是平淡无波:「当年,你二人能先后寻到此地避世,我都没说什么。如今我观遍天下,倦鸟知返,来这十二峒小住月余,难道也不可?」

李品把茶壶往石桌上不轻不重的一放,随即斜睨著执黑者,话却是对著大峒主说的,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老爷子,您瞧瞧,这叫什么?这叫鸠占鹊巢,还理直气壮!他能进来,好听些说是您老人家心慈手软,不计较;往难听了讲,不就是说十二峒尽是废物,拦不住他嘛?我呢,也是个没用的,当年没胆子,如今也没能耐,若不然,早该砍了他脑袋,风干了给我那大侄子当新年贺礼,岂不痛快?」

一直沉默落子的大峒主,兜帽微动,似乎瞥了李品一眼。

李侣立刻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对著大峒主拱了拱手:「是我放肆,是我放肆。老爷子您大人大量。」

大峒主收回目光,依旧看著棋盘,声音透过兜帽传来:「这么看来,你是想清楚了?」

李侣脸上的嬉笑收敛了些,重新拿起茶壶,翘起二郎腿,悠哉游哉的晃著:「我那大侄子,特意派了两个侄儿来这山旮旯里服侍我,这一晃,就是五年。」

他伸出两根手指。

「一个,任劳任怨,在我那山脚下当了五年佃户,耕种收割,劈柴挑水,一声苦没叫过。另一个呢,更是直接带著侄媳妇来寨子里安了家,给我生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小侄孙玩,倒是会逗趣。我这当大爷的,若再不回去看上一眼,只怕这两个傻小子,这辈子都没脸回京复命,真要在娆疆扎根了。」

大峒主执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四姑娘怕又要说你坏了十二峒的规矩。」

李侣闻言,却是特意侧过头,斜斜的扫过那执黑者:「规矩?老爷子,若我那大侄子哪天兴致来了,御驾再临十二峒,你猜猜,四姑娘还跟不跟他讲规矩?」

他嘻嘻一笑,先是左右看了一下,确认主人公不在后,这才颇有几分老不正经的压低声音道:「依我看呐,届时莫不是还得把四姑娘打扮打扮,献出去来个联姻,才算全了礼数?」

大峒主沉默不语,只是将手中的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我会转告给四姑娘的。」

李侣脸上的笑容一僵,立刻站了起来,「得,那我更得早早就走了,免得她提著蛊罐子来找我算帐。」

他一边说笑著,一边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神色总算正经了些:「好了,话也说完了。十二峒的规矩,我李品肯定是不会明著坏的。我那大侄子是个讲理的人,他之所以派李星云和李祎来,而不是亲自来,就是因为他自己清楚,他若来了,十二峒不敢不接纳,那才是真坏了规矩。」

他望向北方,背著手感慨道:「我离开中原,算起来,也有四十年了。如今天下太平,听说汴京城里,连晚上都亮堂堂的,集市上啥稀奇玩意儿都有。十二峒若再一味避世不出,躲在这十万大山里自得其乐,莫不是要像那《桃花源记》里说的,终究成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井底之蛙了?

这世道,终究是变了啊。」

大峒主捋了捋白须,只是道:「避世与否,是后来者的事了。」

李品闻言笑了笑,转身便走,行了几步,却又停下,回头直视著大峒主,一字一句的问道:「你当真不想回去看看?不想亲眼看一看,当年你呕心沥血,最终却不得不放弃乃至于改姓避世的天下,在你李氏子孙手中,究竟被经营成了何等模样?」

大峒主闻言竟无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呵呵一笑,摇了摇头,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李侣等了片刻,见无回应,也不再追问,洒脱的挥了挥手,提著他的小茶壶,晃晃悠悠的下山去了。

只是临走前,不忘再看那执黑者一眼:「你嘛,正好留在这儿,陪老爷子下下棋,养养老,也省得他一个人闷得慌。」

那执黑者亦是一笑,头也没回,不知在思量何事。

峰顶重新恢复了寂静,只余风吹云动之声。

良久,棋局终了。

大峒主缓缓收著棋子,突然问道:「当真看遍了?」

执黑者将手中剩余的黑子放回棋罐,动作不疾不徐:「事无巨细。」

「如何?」大峒主问。

对方好像想了许久,方才一笑。

「得偿所愿,尽兴而归。」

大峒主沉默了片刻,兜帽下的面容无法看清,最终只轻轻颔首,悠长的叹道:「看来,确是我与先帝们——负了大帅。」

对方摇了摇头,却是再度一笑:「与之相比,是袁某负了这天下。」

大峒主沉默著。

而执黑者已然站起身,素色布袍在山风中微微拂动,目光最后一次徐徐扫过这十二峒的云海山峦,亦再无多言,负手折身,徐徐下山。

大峒主便也随之起身,他面对著袁天罡的背影,沉默良久,忽然,双手抬起,将那一直笼罩著头部的兜帽缓缓向后掀去,露出了一张同样看不出年岁的面容。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双手作揖,深深一躬而下。

「李忱,代三百年唐室,送大帅。」

袁天罡的脚步微微一顿,却未回头,亦未停留。南风卷起他衣袍的一角,身影终是彻底消失在茫茫云海与崎岖山道之间,再无痕迹,只知南风终向北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