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时势道也(2 / 2)

石瑶得到了答案,心中百味杂陈,竟不知是悲是敬,是释然还是更加迷茫。

她望着那道追随数十年的背影,已知晓他的选择,知道再问无益,只得深深一揖,身形悄然向后退去,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天色与震耳欲聋的潮声之中。

高台之上,便唯余袁天罡一人,面对浩瀚江海,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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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破雾,朝阳初露亭台。

萧砚独自坐于宽大的桌案之后,神情沉静。

案上,那方剑匣赫然在目,匣盖已然开启,内衬的明黄绸缎之上,安然躺着一柄古朴长剑。长剑形制宽长厚重,隐有寒光流动,若与太平剑相较,显得更为简朴厚重,却也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磅礴气势扑面而来。

而萧砚却并未流连于这柄曾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龙泉剑上,而是持着一封刚刚召见许幻时,由她呈上的书信,正逐字阅览。

“……曾闻此剑,自太宗时起,便为李氏正统之象征,亦为天下权柄之重器。然天下汹汹数百载,祸乱相循,非一剑之利可定,非一人之心可挽。弟才疏德薄,空负其名,难承其重,更恐怀璧其罪,徒引纷争,苦累苍生……”

字句至此,笔锋略显滞涩,仿佛书写者曾在此处久久停顿。

“……今兄长起于微末,横扫六合,靖平北地,威加海内,更兼具父皇嫡脉之正朔。天命所归,人心所向,昭然若揭。此剑,于兄长手中,方不至蒙尘,方能真正发挥其定鼎天下、护佑山河之效。”

“……弟今遣人奉还龙泉,物归其主。唯愿兄长善用之,以手中之剑,廓清四海,以胸中之志,重整乾坤。早日终结这乱世纷扰,予天下万民以太平安居。则弟虽于江南,亦感佩于心,再无憾矣……”

信的内容到此为止,没有落款,只有一片空茫,仿佛所有的言语都已说尽,所有的抉择都已落定。

萧砚缓缓放下信纸,目光再次落回剑匣中的龙泉剑上。殿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渐起的鸟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宫廷晨钟之声。

他沉默良久,最终,手指在剑鞘上轻轻一按,合上了剑匣的盖子。

女帝走到萧砚身侧,目光也落在那剑匣之上,却并未提及那封信,只是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夫君,龙泉剑已得,此乃天大吉兆。然有一事,臣妾思之已久,不得不言。”

萧砚抬眼看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据宫中秘辛所载,自先昭宗皇帝秘密封存龙泉宝藏后,那枚传承自秦的传国玉玺,便也随之隐匿,再无踪迹。世人皆传,玉玺正藏于龙泉宝藏之中。”

她微微停顿,观察了一下萧砚的神色,继续道:“如今,龙泉剑已在夫君之手,可知晓宝藏所在的十二峒圣童亦在汴京。臣妾以为,是否应即刻着手,寻访宝藏确切所在,探究开启宝藏之法,以迎回传国玉玺如此,夫君登临大宝之时,方能名器俱全,昭示天命在君。”

萧砚闻言,脸上并无太多讶异。他手指轻轻敲击着剑匣,目光投向殿外的朝霞,语气平静:“开启龙泉宝藏之法,我早已知晓。我所好奇者,并非如何开启,而是其内究竟所藏何物。”

女帝见他如此说,心知他必有计较,便顺着他的话头分析道:

“据皇室残卷记载与江湖传闻,龙泉宝藏乃懿宗末年、僖宗、直至昭宗三代帝王,为后世子孙暗中积攒,以备复兴社稷之用的巨富。其中所藏,首要当是海量金银铜钱,足以支撑一场大战或数年国用;其次应为军械铁器、布帛绸缎,乃至部分耐储存之粮秣。或许,还包括一些皇室收集的武功秘籍、失传古籍。”

她稍作停顿,回忆道:“尤其当年黄巢之乱时,朝廷横征暴敛,以及查抄权宦如田令孜等人的惊人豪富,多数皆秘密转入此宝藏。其规模之巨,恐远超世人想象。得之,几可得天下十分之财赋。”

萧砚静静听着,眼中锐利的光芒逐渐凝聚。待女帝说完,他便缓缓颔首:“果然如此。云姬所言,与我推测大致不差。”

他看着女帝眼中闪烁的光彩,不由轻笑起来。此刻的她,倒不像一个即将母仪天下的皇后,反而更像个算计着要发财的小女子,眉眼间尽是灵动。

“我当年想及此事时,曾数次以为,骤然让如此巨量的金银铜钱涌入市面,当会冲击物价,扰乱民生。不过几经推算,若对此物处理得当,其利也实是远大于弊。”

女帝凝神倾听,她知道萧砚在经济民生一道上,常有超越时代的见解。

“我所思者,可将这笔巨富分批处置。初期,只取十中之一熔铸良币,投入民间流通,用以稳定币值,促进商贸,活跃百工。其余九成,则悉数重铸后存入国库,作为发行新钱之‘本金’与‘压舱石’。”

萧砚用了两个虽显陌生却意外贴切的词,道:“以此硬通货为锚,新钱信用自固,民间交易借贷便有据可依,天下财货流通方能顺畅无阻。此所谓……货币准备金之效。”

他顿了顿,继续给女帝勾勒蓝图:“至于宝藏中之铁器,亦可熔铸为万千农具,分发州县,助农桑兴垦殖,促进生产;其中若有布帛粮秣,则更是当前百废待兴之天下所急需,可于青黄不接之时或灾荒之地用以赈济,安定民心。关键在于……如何掌控其流入之规模与速度,方能利大于弊。”

女帝听完这一番条理清晰、令人信服的经济策略,凤眸中异彩连连,心中亦是叹服不已。

而萧砚言及此处,便转而看向女帝:“故此事宜早不宜迟。我意,趁着登基大典前的这段时日,便携圣童,持龙泉剑,亲赴河东一趟,开启宝藏,一探究竟。”

他神色平静,显然在方才就已深思熟虑:“此行力求隐秘迅捷,轻车简从,御剑往返,无需仪仗,亦不必大动干戈惊扰地方。以免节外生枝,徒惹猜疑。所以汴京政务,暂且还需云姬与韩公、敬公他们多多费心。”

言下之意,他已决心亲自去揭开这最后一道谜底,为即将到来的新朝,取回那份沉甸甸的“贺礼”。

女帝凝神听完萧砚的筹划,凤眸之中微闪,却是难得的并未立刻赞同萧砚的方案,而是微微向前倾身,神色郑重道:

“夫君深谋远虑,于经济民生一道之见解,每每令臣妾叹服,此番安排更是思虑周详,臣妾拜服。然,臣妾以为,开启龙泉宝藏之举,关系重大,不宜此般进行。”

“哦”萧砚不由挑眉。

女帝便迎上萧砚的目光,言辞恳切:

“其一,正如夫君所言,宝藏规模太过骇人,其财富足以动摇国本,甚至引发新一轮的动荡。如此巨富,若全然交由臣子经办,纵是心腹肱骨,亦难保其在泼天富贵面前心志始终如一。人性经不起如此考验,一旦有人心生贪念,或被人窥得机密加以利用,恐再生出难以预料的祸端,反而不美。夫君亲至,固然可镇场面,然若行程隐秘,又急于回返大典,事后财富转运、清点、入库,环节众多,难保万全。”

“其二,此确乃天赐良机。夫君试想,大张旗鼓,以秦王之名,以昭宗皇帝嫡脉之身,于众目睽睽之下,开启三代先帝传下、传说中唯有真命天子方能开启的龙泉宝藏,此过程本身,其意义便已远超宝藏内之金银财货……”

她凤眸中光彩照人,甚而干脆轻盈的坐到了萧砚腿上,玉臂环着他的脖颈,吐气如兰:

“这将是重塑李唐法统、昭告天下的最强仪式。其声势,其象征,远比登基大典都更具威慑。可极大震慑天下残余之割据势力及心怀观望者,令其知晓天命已定,大势已成,任何顽抗皆属徒劳,唯有顺时应命,方是正途。”

她微微喘息,看着陷入思量的萧砚,最终道:“故而,臣妾恳请夫君,将此行视为一场宣示天命、威服四方的盛典,而非一次简单的取宝之行。仪仗可精简,但声势必不可弱。当使天下皆知,龙泉重宝,归于真主!”

萧砚静听良久,目光与近在咫尺的女帝交汇。片刻,他缓缓颔首,同时露出笑意来,显然已被女帝所说服。

“云姬所言,甚善。是我虑事,过于侧重实利,险些忽略了此节所能带来的‘势’。公开而行,正名示威,确为上上之策。”

他拍着女帝的丰腴大腿,当即决断:

“那便依你之策。此行公开进行,仪仗精简迅捷便是。传令礼部,登基大典之期,暂缓议定,即刻议定吉日与行程仪注;另传谕河东道及沿途州县,不必兴师动众迎驾,但需肃清靖安,不得有误。”

他看向女帝,语气肯定:“云姬,你们亦与我同往。”

“待取得玉玺重宝,昭告天下之后,再行最终定下登基大典之期。便以此事,为此大治之世,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