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轩归来的消息,知晓者几何”李星云沉声发问。
“回陛下,除臣与心腹数人,以及护送陆姑娘前来的使者,再无旁人知晓,行踪绝对隐秘。”
“好。”李星云点头,目光转向嘴唇发颤的陆林轩,思忖了下,“带护送林轩的使者来见我。”
陆林轩瞬间又看着张子凡,欲言又止。
关于张玄陵夫妇是他亲生父母的真相,此刻突然堵在喉咙口,却终究没有直接在张子凡面前说出来。
很快,在张子凡心腹的引领下,两位只身着寻常道袍的身影被带入厅中。
乍见厅中侍立的张子凡,先行而入的张玄陵便几不可察的一震,许幻更是瞬间红了眼眶,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才强忍着没有失态。他们强压下翻涌的骨血之情,终究没有在这个场合与张子凡相认,只是先向李星云稽首。
“贫道张玄携内子许氏,拜见南朝国主。”
对于护送陆林轩的人竟是两个道人的事,李星云二人倒是不足为奇,也不会计较什么称呼,李星云只是起身过去,客气道:“二位道长不必多礼。多谢二位一路护送林轩,跋山涉水,劳苦功高。”
“国主言重。此乃秦王殿下所托,亦是我夫妇分内之事。”
张玄陵直起身,沉吟一二后,竟是顺势直接开口道:“殿下派贫道夫妇前来,除却护送陆姑娘外,实则再无他事。不瞒国主,我二人亦属饶州天师府,此番事毕便将返回。然有一言,还请国主容贫道禀告。”
张子凡皱起眉,李星云却已抬手:“道长请讲。”
“国主,贫道一路行来,眼见中原新政施行,百姓渐安。秦王扫平北地,万邦来朝,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江南诸镇,割据日久,徐温、张颢、王审知等辈,拥兵自重,苛政虐民,实为祸乱之源。”
张玄陵直视着李星云,“若国主能顺天应人,止戈归降,实乃江南万民之福,亦免生灵再遭涂炭。如若国主有意,贫道不才,亦可愿为此事奔走,以劝秦王善待南朝君臣,还望国主三思。”
然而,张子凡几乎在张玄陵话音落下的同时,便向前一步,站到了李星云身侧稍前的位置。
“张道长此言,未免过于轻巧!”
他目光如炬道:“秦王一纸诏书,便要尽夺江南官吏将佐世代累积之功勋、田产、权位,贬为白身。此令之下,早已激得江南无数大小权贵,无不厉兵秣马,欲拼死一战。陛下乃江南之首,徐温、张颢等辈岂是易与之辈陛下若显降意,他们为求自保,必先发制人。秦王远在汴梁,鞭长莫及,如何确保陛下在投降途中及之后的人身安全仅凭一句承诺,如何取信”
许幻一愣,张玄陵亦是先愣后惊。
而张子凡自不会理会二人,只是咄咄逼人的继续道:
“再者,陛下已与皇后成婚,吴国宗室的身家性命,早已与陛下牢牢捆绑。陛下若弃江南自去,吴国宗室顷刻间便是众矢之的。徐温等人岂会放过他们必以‘附逆’之名,行株连清算之事。这上下数百口人命,秦王又如何担保上饶公主及陛下未来之皇子,身处汴梁,远离故土亲族,秦王又如何确保他们得以真正安享余生”
张子凡一把拽住欲要让他止声的李星云,只是继续冷静出声:
“更何况,如今陆姑娘悄然返回,虽尚可秘而不宣。可若陛下此时流露出丝毫降意,或陆姑娘行踪不慎暴露,江南权贵得知秦王竟已将其安然放归作为劝降之使,他们岂能不惊岂能不惧他们定会视陛下为心腹大患,加强胁迫尚是轻的,恐惧之甚时,只怕或敢鱼死网破,先一步以陛下之性命向秦王投诚。届时,非但投降难成,陛下、皇后乃至陆姑娘,恐皆危矣……”
他的一连串质问下来,不说其他人,陆林轩先是错愕住。
她看着张子凡与张玄陵针锋相对,嘴唇动了动,那一隐秘几乎要冲口而出,但她终究强忍住了,张玄陵夫妇既然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相认,她自不会自作主张。
而面对张子凡如此姿态,张玄陵倒并未动怒,他沉默片刻,只是沉声道:“张侍郎所虑,不无道理。故贫道愿以天师府百年清誉与江南道门之力为凭,发动可靠之人,暗中布置,由贫道亲自护送国主、皇后及吴国主要宗室,秘密北上,直抵中原边境。此策虽艰难,却未必不可行!”
“道长!”
张子凡愈急,甚至没来得及质问张玄陵凭什么可以发动天师府来行此事,只是连连出声:
“你可知从这扬州城,到中原控制的边境,需穿越多少重兵布防的州府数百里淮南之地,关卡林立,侦骑四布,大江之间,水路要津,陆路隘口,皆在诸藩权贵掌控之中。陛下当下在扬州固有威严,可若脱离皇宫自离,则必然使群臣惊惶,进而激起群愤。而陛下就算想在前线巡视江防时北投,甚至就算可以带上皇后,可宗室又如何带国丈如何带而吴王不去,皇后又岂愿独离天师府道众,或可传递消息,或可藏匿一二,但要护送大活人,尤其是一国之君与身怀六甲的皇后,加上宗室这许多人,穿越这等龙潭虎穴”
他猛地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无异于痴人说梦!此举稍有差池,泄露半点风声,便是万劫不复,鱼死网破!秦王遣二位前来,便是要行此等九死一生之策吗”
张玄陵一时语塞,许幻眼中满是焦急,陆林轩双手紧握,亦是无措。张子凡则像一头护主又护友的孤狼,浑身绷紧,警惕扫视着所有人,包括陆林轩在内。
就在张玄陵欲要再辩,厅内气氛压抑到极致时,李星云突然拍了拍张子凡的肩膀。
这个简单的动作,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李星云对回头看来的张子凡笑了笑,复而扫过神情各异的张玄陵夫妇,最终,定定的落在了陆林轩脸上,又旋即移开。
“子凡所言,亦是我心。”
“师妹……”他没有去看陆林轩,只是微微停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上饶确是因我而入局,没有我,她或许不该这样。而她待我如此,我已对不起你,我又如何能弃她”
陆林轩下意识就要开口。
然而,李星云没有给她出声的机会。他微微仰起头,目光似乎能穿透屋顶,投向不可知的远方,“你说不怨我,但我从未原谅自己……这一步错,便步步错,再难回头。”
“这乱局因‘李唐’而起,也因‘李唐’而延续。我既被推到这个位置,成了这面旗。这个代价,不该让你,或者上饶……就不该将你们牵扯进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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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数日匆匆而过,汴京的气氛迥异于前面两月的轻松,被一种庄重而忙碌的氛围所笼罩。
登基大典的吉日已定,整个汴京,俨然都在为这改天换地的时刻做最后的准备。
而秦王府内,除却忙碌之外,更是弥漫着喜悦的气息。
就在这几日,侧王妃平安为秦王诞下次子,被秦王取名“李岱”,故王府内外,亦是连庆数日。
这日,萧砚却并没有陪伴雪儿,而是一大早便至偏殿,原来却是礼部缝制数月的礼服已成,需要他亲自试穿一二。
铜镜前,妙成天、玄净天几个圣姬小心翼翼的为萧砚整理着繁复无比的衮冕礼服。
所谓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在日光下流转着华彩,宽大的袖袍垂落,便见其上绣着日月星辰山川。当然最夺目的莫过于那顶十二旒的冠冕,白玉珠串成的旒垂落眼前,随着他微微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微悦耳的碰撞声,半掩着他黑瞋瞋的眸子。
女帝亲手为他整理着腰间的金玉大带,然后退后一步,唇角含着笑意,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萧砚身上,欣赏着镜中那龙章凤姿,威仪天成的身影,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爱慕。
这身象征至尊的服饰穿在他身上,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如何”萧砚微微侧首,看向镜中,声音清朗。
女帝仔细端详着,轻笑道:“夫君着此衮冕,气度恢弘,威加海内,实乃天命所归。”
她顿了顿,语气又带着几分调侃:“只是这旒珠晃得厉害,夫君可要看清脚下玉阶才好。”
萧砚闻言,不由失笑。然后抬手,示意妙成天等人退下,进而转过身,面对女帝,看着她在烛光下愈发明艳的容颜,却是走到书案前,从抽屉中取出一份奏疏,朝女帝的方向递了递。
“礼部呈上了几个皇后的尊号候选,云姬看看,可有中意的”
女帝微微一怔,随即脸颊飞起两抹淡淡的绯红,进而嗔怪的瞪了他一眼,那眼神流转间,竟难得的流露出几分娇羞来,然后轻轻啐道:“夫君!此等事……哪有……哪有问本人的道理”
她微微侧过脸,声音低了下去,竟是有几分含羞带怯,“臣妾德行浅薄,配得上什么封号,全凭夫君圣心独断便是。”
萧砚被她难得流露的娇态逗得开怀,正欲再言,殿门外便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却是千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启禀大王、王妃,祭酒真人许幻突归中原,当下已至王府求见。”
这消息虽有几分意外,但张玄陵负责护送陆林轩南下,又让人归来复命也算常理,只是让许幻亲自跑这一趟,倒是没什么必要。
然而千乌言语未尽,却是又捧进一物,恭敬呈到萧砚面前。
“祭酒真人并带回了此物。”
看着千乌手中那方剑匣,女帝凤眸微眯,而萧砚旒珠后的眸子却没什么变化,只是轻轻揭开剑匣的盒盖,久久无言。
至此,那柄曾搅动天下风云,辗转流落多年的大唐天子剑,却是终于回归它名义上真正的主人手中。
仿若登基大典的最后一块拼图,如此铿然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