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章 天子剑
兜帽滑落后,陆林轩那张清丽的脸庞蓦然显露。乌黑的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只是静静看着李星云瞬间凝固的表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李星云在脱口唤出“师妹”二字后,整个人便僵在门槛旁,一时之间,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然后又在下一刻尽数褪得干干净净。
震惊、狂喜、难以置信、如山崩海啸般涌来的巨大愧疚……无数种神色在他脸上不断变换,李星云看着眼前人,喉结再度滚动了几下,却终究未能成言。
他下意识的向前迈出一步,手臂抬起,似乎想将眼前的人狠狠拥入怀中,以确认这不是一场虚幻的梦。
可这一步踏出后,他却又仿佛突然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中了心口,猛地钉在原地,再不敢直视那双清澈依旧、却盛满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睛。抬起的手臂微微颤抖,最终颓然垂下。
厅堂内便如此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陆林轩取下兜帽,望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师哥,看着他脸上瞬息万变的复杂情绪,亦是沉默良久。但很快,她先开了口,声音甚至尽可能显得轻快。
“师哥,好久不见。”
闻及此声,李星云却是再度一僵,仿佛这一声“师哥”瞬间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而后,他猛的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眶已是一片赤红。
他没有去看陆林轩,而是狠狠攥紧了拳,仿佛要将某种痛楚压下去。随即,他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自己的脸上狠狠掴了下去。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厅堂里炸开,异常刺耳。李星云的脸颊瞬间浮起清晰的五指红印,但火辣辣的痛感显然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陆林轩惊得当即上前一步。
“师妹……”
但李星云只是摇了摇头,低下头,依旧不敢看陆林轩的眼睛,肩膀微微耸动:“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对不起你,才让你……”
一年多来,这些话他想了千万遍,可当真面对她时,才发觉任何言语都太过苍白。是他让她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了世人口中“兄弟阋墙”的罪魁祸首。
陆林轩看着李星云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痛苦和自责,她眼底也瞬间浸出水光。
她上前一步,距离他更近了些,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师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她目光坦诚的迎向李星云错愕抬起的眼睛,又道:“身在这乱世漩涡,被命运裹挟,被他人摆布,这不是你的错,只能说,我们都身不由己。”
说着,她微微侧过头,仿佛在整理思绪,再转回来时,语气变得更加平和,甚至唇角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
“而且我都听说了,你和上饶公主成婚,她也有了身孕……抛开这强加于身的皇帝霸业什么的,若你真的能与上饶公主安稳度日,我真的为你高兴,有人真心待你,这很好。”
李星云怔怔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坦荡的祝福,听着她话语里那份发自内心的高兴,一股混杂着失落和自惭形秽的苦涩瞬间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的伸出手,想抓住陆林轩的手腕,想告诉她这并非他想要,想倾诉他这一年来的刻骨思念,然而,当他对上她那双清澈、坦然,甚至带着几分历经世事后的成熟眼眸后,他伸出的手又颓然垂下,苦笑了下,自嘲道:
“安稳度日…谁说不是呢事已至此,若我还说日夜思你入骨、魂牵梦萦,却终究另娶他人……莫说是你,只怕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可笑。”
“我信。”
轻轻的两个字响起,却是突然打断了他愈发激动同时又渐趋无力的言语。
李星云猛的抬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林轩凝视着他,眼神里没有半分讥讽,甚至没有他预想中的疏离,只有一片赤诚。
“师哥,我信你是真的。我信你的思念不是作假,信你的无奈身不由己。这乱世洪流,滔天巨浪之下,个人的意愿……有时候真的渺小得可怜。我们都像是被浪潮推着走,能勉强保住自身不沉溺已是艰难,又怎能奢求全然掌控方向”
她微微偏过头,目光似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又似望见了他们都无法回去的过去。“所以,我真的没有怪你。看到你……至少眼下还算安稳,我心中真的很高兴。”
李星云再度怔住。他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只不过一年光阴,他那个娇憨至纯的小师妹,居然已然长成了这般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急切问出盘旋心底的忧惧:“师妹,你是怎么回来的这一年……你是怎么过的他们有没有……”“欺负你”三个字堵在喉口,再问不出。
陆林轩看着他脸上的忧色和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心头微暖,轻声道:“是秦王派了人,护着我回来的。在汴梁……”她斟酌了一下词句,“虽不得自由,但衣食无缺,并未受苛待。秦王他一直都待我以礼。”
“真的”李星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你没事就好……”李星云反复念叨着这些话,仿佛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慰藉。
而到了现在,之前他所有震荡的情绪,却是突然已尽数被一种欣喜完全取代,以至于一个念头几乎不受控制的突然从李星云心底窜起,愈来愈烈。
于是他猛的向前一步,双手下意识抓住了陆林轩的胳膊,声音甚至都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师妹,你回来了就好。我们……我们这就走!离开这个鬼地方,远走高飞!我们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像以前在剑庐……”
陆林轩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看着他,而李星云的脸色便也因此僵住。
便见陆林轩轻轻摇了摇头,问道:“师哥,那上饶公主怎么办她腹中你的骨肉怎么办师父又怎么办还有那些追随你、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于你的臣子又怎么办”
她微微仰起脸,目光直直的看着李星云的眼睛,“师哥,你真的……还能像当年在青城山上那样,只凭一腔热血,没心没肺的说走就走吗你对上饶公主,对江南,对现在这个位置所牵连的所有人……你真的可以抛弃他们而不后悔吗”
每一问出口,都让李星云的脸色愈加苍白。他抓着陆林轩胳膊的手一点点松开,最终颓然垂落,进而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跌坐在身旁的交椅中,脸色茫然,眼神空洞的望着地面,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陆林轩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亦是酸楚。
她上前一步,语气放得更缓:“师哥,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师父…他教我们采药时,偶尔也会漏嘴说些天下事吗虽然那时懵懂,但‘悬壶济世’四个字,你总挂在嘴边,说学好了医术,要行走江湖,救该救的人。”
她犹豫着,看着李星云低垂的眼睛微微颤动了一下,“这念头,还在吗”
李星云没有抬头,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蜷缩了一下。
陆林轩便继续轻声道:“你看秦王。他做的事,固然有雷霆手段,扫平了中原群雄,但你看他废掉那些鱼肉百姓的大小权贵,把土地分给百姓耕种,削掉无数苛捐杂税……这些,不正是在救该救的人吗不正是在做你曾经想做的‘济世’之事吗只是他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做的也更大。”
她观察着李星云的反应,坐在了他的身边。
“师哥,江南的百姓,一样在受苦。这些节度使、将军,为了对抗秦王,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势,加税征兵,强征民夫,多少人家破人亡这与你我从太原出来后在河东看到的惨状,又有何不同你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若能看清大势,顺势而为,助秦王……收服江南,彻底削平这些藩镇,将均田免赋的仁政推行至此,让江南百姓也能安居乐业……这才是真正在践行你悬壶济世的志向。秦王他……是能容人、也能识人的真英雄。若你真能如此,他岂会不认可岂会不给我们一条真正的生路”
她微微吸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忧急:“可若你继续像现在这样,被架在这高位上,被江南这些人当作对抗秦王的挡箭牌,被不良帅当作操控的棋子……师哥,你仔细想想,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这与你当初的志向,可还有半分相似这样下去,非但江南百姓看不到太平,你自己……”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看着李星云的脸:“你自己也终会陷入绝境,真的会……死路一条。”
李星云静静的听着,脸上的苍白之色渐渐褪去。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陆林轩几乎以为他被说动了。但末了,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陆林轩,竟是缓缓摇头。
“师妹,你说得对,也不全对。”
陆林轩的脸色瞬白。
“这一年来,我明白的东西不多,唯有一件却再清楚不过。”李星云语气平静的近乎萧索,“这天下棋局,尤其是权力霸业……一旦入局,便是落子无悔。有些代价,不是只做给秦王一个人看的。也由不得我们想不想付。”
“蜀帝王建能活,是因为他降得早,降得干脆利落,他本就是趁乱割据的一方枭雄,降了,对秦王而言,不过是收服了一个藩镇,无损其威,反显其仁。秦王需要这样一个榜样,给那些还在观望的割据之主看,让他们知道,只要识时务,便有活路。”
“而晋王李存勖呢他为何非死不可因为他是沙陀李氏,是北地枭雄,是与秦王逐鹿河北的真正对手。所以,李存勖也知道他从来没有什么活路,这无关秦王的胸襟。他的死,是给天下人看的,是给那些妄图节度一镇,在新制与旧业之间反复的人看的。是要告诉他们,这条路,彻底断了。他的死,也是给后世史书看的。昭告世人,秦王扫平群雄,荡涤天下,绝无半点拖泥带水……”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陆林轩身上,竟平静一笑:“我李星云……顶着‘李唐’的名号,坐在这扬州城里,使得本该最识时务,也本该最孱弱乞降的江南诸侯竟生抗心。在秦王眼中,在天下人眼中,在将来的史官笔下,我与那李存勖,又有何本质不同甚至因这‘李唐’二字,我比李存勖还要更碍眼。”
他微微闭了闭眼:“这代价,总得有人来付。付给秦王,付给这即将一统的天下,付给那些需要一个彻底了断的世道人心,也付给……后世那支评断功过的史笔。”
“闲云野鹤,悬壶济世……”他轻轻重复了一遍陆林轩的话,再睁开眼时,竟是再度一笑,“师兄又如何会忘只是又如何配提师妹,我会听你的。但这条路,既然我已踏了进来,无论有没有江南权贵,我也必然会承担这最后的代价,也算有始有终了。”
陆林轩脸色惨白如纸。她从未想过,那个一向没心没肺的师哥,竟早已有了这番觉悟。而这一番话,竟与萧砚在江陵告知她的言语……殊途同归。
陆林轩的心沉到了谷底,还想急声再劝:“师哥……”
李星云却摆摆手,强打起精神,对着门外扬声道:“子凡!”
张子凡应声推门而入,看了眼陆林轩,脸色同样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