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吗。”老夫人说道，“给你说媳妇那年你也是刚满十九，这一眨眼都已经三十二了。”
应皇子已经三十二了。一直以来，她好像已经忘了年龄这回事了。她的头脑被吃饱穿暖占据的满满的，年龄容貌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根本插不进去。就是过年的时候，她也是过之前想着怎样过这个年，过之后想的是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充其量只是想到又长了一岁，却好像从没想过长了这一岁以后是多少岁了。
应皇子已经三十二了。
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如今已是满面风尘。穿着破旧的棉袍，吃着最粗糙的食物。
怎么可以这样。
人不知不觉老去，生活却一天一天变的更糟。
一瞬间，她觉得活着真没什么意思。可一到傍晚，早早吃过饭，把里外屋的尿盆提回来，放在角落，——她终于用上了向往已久的尿盆儿，不用半夜里跑出去上厕所了。尿盆儿一早倒了就用开水烫了，放在屋里没有一点味道——再把炉灰掏干净倒出去，提回夜里烧的草辫子，牛粪，挂好外面的草帘子，门上的，窗户上的，堵的严严实实。
屋里只老夫人炕上点着一盏灯。昏黄的灯光让简陋的陈设有了一种朦胧的美感。炉子里柴草毕毕剥剥的燃烧着，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饭香，里外屋的被子都铺好了暖着，——这一切，又让她心里涌起一股拥有的幸福。为拥有的这一切无比的感恩。
屋子狭小，却是坚实无比的铁盾，将他们保护其中，将寒冷黑暗和未知的危险都拒之门外。再大的风，再大的雨，都伤不着他们分毫。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他们一家人都在，在一起，——她还需要什么呢？
只要不下雪，应皇子夜里吃过饭都会去撒子那里。皇妃跟着去锁门，刚要回去就听见敲门。她问是谁，听见是应皇子的声音，正奇怪他怎么又回来了，一开门却看见黄芽站在前面。
“你先把她领回去，等吃过饭再送她回家。”应皇子把黄芽推进门来，又对皇妃说道，“锁好门。”
皇妃拉住黄芽的手，只觉得像握着一块冰。便问：“你这是去哪玩了，怎么才回来？”
黄芽冻得抽抽噎噎的，只是不作声。进屋的时候，皇妃才看见黄芽另一只胳膊挽着一只筐，眼泪流了满脸。
“我，我妈让我去拾柴火，说拾不满一筐就不让我进门。我在外面转了一天，可，什么也没有拾到。我不敢回家，……”黄芽进了屋才哭着说道。
“如今这滩里还去哪里拾柴火去？！”老夫人气的直摇头，“这么冷的天，这么小的孩子……，这不是为难人吗！怪道都说后妈的心，黄蜂的针。真真是如此歹毒！”
皇妃给黄芽搓着手和脸，又让她在地下跺着脚走了几圈，等她暖和下来了，这才拿出饭菜放在炉子前，让黄芽吃饭。
“你去跟大麻花媳妇说道说道。”老夫人说皇妃，“她过门儿这才有几天，便如此苛待孩子。这是我们看见了，看不见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你妈，是不是经常让你干活？”皇妃问黄芽。
黄芽饿坏了，吃的满嘴烙饼，等咽下去了才说道：“屋里的活都是我做。就这我妈还不住的骂我，说我做得不好。”
“衣服也是你洗？”皇妃问。
“嗯！”黄芽点头，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我娘说家里洗衣服地下都是水，泛潮。让我去院子里洗。我爹说在院子里洗怕你们看见，让我不能往地下溅水。溅出来就用脚踢我。”
“你听听，你听听！”老夫人道，“这还是人吗！便是丫环也不能这样啊！你快去告诉给大麻花，他要再敢这样子对黄芽，我就过去骂他！”
应皇子走时让皇妃送黄芽回去，也是想给三闺女一个警示。可皇妃觉得，她这样出面反而不好，她又不能一天跟着黄芽，让她们母女俩把关系搞好了才是长久之计。至于干活吗，女孩子不都是这样吗？云儿和韶华都是亲妈，不也是从小就干活吗？生在这样重男轻女的时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所以皇妃只是装了一筐柴火，让黄芽带回去。黄芽走了，她又不放心，悄悄跟在黄芽后面，看见黄芽进了门，便站在窗户下听着。先听见大麻花一声爆吼，问黄芽这一天死在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三闺女等大麻花骂完了，才阴阳怪气的说道：“能去哪儿啊？肯定是去享福了呗！这院子里又是小姨，又是干妈的，去哪里不比跟着我这个后妈强？丢下屋里这一堆的营生，等我做完了才回来。哼，你们倒是会掐时间！”
大麻花一听这话，更加暴怒，下来就打黄芽。黄芽哭了起来。三闺女便说黄芽一天哭哭啼啼的，天生是个妨祖货。
皇妃站在外面，忍了又忍，忍了又忍。
第二天下起了大雪。平时白天屋子里是不烧火的，只靠着做饭的那点余火和阳光取暖。可下雪天是个例外。外面大雪纷飞，屋里炉火熊熊，锅里饭菜飘香。这就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丸子有一回跟皇妃说：妈妈，一到天阴的时候，我就想吃一点汤汤水水的。丸子所说的汤汤水水，指的可不是清汤寡水的稀粥。是得有肉的，最次也得是飘着油花的，带着盐味儿的。皇妃为了满足丸子的这个愿望，不知费了多少脑筋。今年这一秋天雨水不断，他们只剩下的小半瓮的猪油，还得分给义王和撒子他们。所以平时一点都不敢动，都留着阴雨天吃。丸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看见他馋的那样子，皇妃真恨不得能上天入地找些吃的来。可如今这滩里连根鸟毛都难找。应皇子虽然严令不许打鸟，可哪里能管得住。人们打了鸟，连毛都不褪，丢在火里烧的半生不熟的就吃了。刚来时一飞起来乌压压的像一片黑云似的鸟群，草丛里飞窜的野兔野鸡，齐腰深一眼望不到头的蒿草，草丛里不时可见的野鸡蛋，……如今只能在回忆里见了。
皇妃有时会对应皇子说：“我觉得我们真不该来。是我们把这里毁了。”
应皇子看着面前的荒野不作声。眼前的是真正的荒野，稍微有点风就尘土飞扬。没有了草丛的保护，土地成了没有遮挡的荒滩，任由风沙肆虐。应皇子没有环境保护的概念，所以一时难以判断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该不该救这些人，或者，真像皇妃说的，他们就压根儿不该来。
却说，皇妃正绞尽脑汁想着中午吃什么，韶华过来了。说道：“这大下雪天的，黄芽提着个筐做什么？”
皇妃一听，忙出去把黄芽追了回来。
她还没跟韶华说黄芽拾柴火的事，怕韶华又跟大麻花吵。想了想，便装了一筐牛粪，让黄芽回去。这滩里就只有他们院里这一头牛，她相信三闺女一见了牛粪，肯定会知道是哪里来的。她这也是侧面提醒三闺女，让她别太过分了。可第二天，黄芽又提着筐出来了。
“你爹他们看见牛粪说什么了？”皇妃问黄芽。
“我爹问我哪来的牛粪，我没敢说干妈，便没有作声。”黄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