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91:二十年前
尖锐的耳鸣声、颜色错杂的画面,像个坏掉的电视机。
剧痛像钝刀切进头颅,铁块在大脑里搅动,滚烫的岩浆浇过表皮。心脏发出快要跳出胸腔的悲鸣,他找不到可以抓住的稻草,硬生生扯断了束缚着他的枷锁,把头往地面上撞去。
大脑一下下撞到混沌麻木,痛苦却没有丝毫减轻;沉闷声响隐约响在耳畔,被撕裂的灵魂和尚且完好的身体展开了拉锯战。他哀嚎着想把脑海里的声音赶走,连不成串的嘶吼和喘息在凄厉的惨叫声里混杂。
“Ah……我……”
他渐渐没了继续叫喊的力气,喉咙沙哑带着血,力气正从四肢百骸减退又因为痛苦被一丝丝榨取出来,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在哪,后背撞上坚硬的金属墙,地板传来滚烫的错觉,肺里都是咳出来的血沫。
声音如密集的蜂鸣似乎要将耳膜划破,仿佛张牙舞爪的怪物正在开着人类无法欣赏的演唱会;指甲深深嵌进黑发挠出血汁,他试图这样减轻自己的痛苦,但毫无用处,只有阵痛正在不断袭来。
有什么东西缠上他的身体、抓住他的手臂,想要将这已经被混乱不堪的声音折磨到无法昏迷也无法醒来的人拖进更深的地底,他早就受够了这样的一切,发狠地攥住了那个人的手,然后掐住了脆弱的脖颈。
胸腔里剧痛震荡,血味漫上喉咙,噼里啪啦的爆鸣声仿佛驱赶野兽的恐吓,又像狂热的一代人在庆祝那个国家的落幕,他们将旗帜撕碎,将信仰溺死于水底,而即将窒息到死亡的他就要在这里被他们杀死。
他不应该害怕死亡,他早就是即将死亡的人,拖着这副伤痕累累的身躯,在暴风雨里挣扎着寻找一片埋骨地——
“■■,■■■,醒醒!”
——于是,他醒了。
尚且算是少年的声音把他惊醒,他眼前的幻觉忽然逃亡般彻底消失,揭开一层层迷雾暴露出来的,是被他掐着脖子压在地上、快要窒息到脸色发白的小孩。
他凝视着那双眼睛,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里面传出来的决然杀意;顺着沾满血的手臂往下看,小孩死死握住一把匕首,而那锋锐的尖端捅进了他的胸膛,溅出的血落在小孩眼角,殷红几点。
这个位置距离心脏只有0.5。
他想,如果再深一点,或者偏一点,他都会死。杀人不是这么杀的,一旦动手就要毫不犹豫,优柔寡断只会让人万劫不复。就像他——
像什么?
记忆里没能发掘出半点过去的影子,只有那些徘徊的图样正在幽灵一样纠缠上来。
“想杀我吗?”
他低笑,眉眼间是半分温柔也无的冷厉神色;空着的手蘸了点血,抹在少年的银发上,两个刚才就要杀死彼此的人就这么安静地停住。
没有回答,他也不想要回答,就这么松了手,然后靠在墙壁上按着依旧抽疼的脑袋回神。
银发的少年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自由,颈间全是被掐出来的红色。
少年剧烈地喘着,往距离他更远的地方退去,一双受伤野兽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看。
“……记得你是谁吗?”少年问。
那声音并不好听,反而因为刚才的窒息有点低哑,带着十足的警惕和与少年人无关的冷味。
他厌烦地拔出依旧插在身上的匕首,随手扔掉,屈起腿撑着手臂,想了半天,才无所谓地说:“脑子有点乱,不记得了。”
岂止是有点乱,现在还疼得要命,全都模糊不堪的画面在脑海里转着圈尖叫,但他还能习惯地将其无视,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继续想下去只能让自己更难受,所以他选择放弃。
他看到银发的少年警惕且充满试探的表情,轻笑一声,又起了点作弄的心思,遂勾勾唇角,在少年动作稍稍放松的时候故意说——
“但我还记得你,喜欢咬人的小狼崽子。”
果不其然,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少年的身体僵住了。
表情没有变化,动作也还是那样,只有身体微微绷直的细节出卖了银发少年的心情。
“……Sloe。”银发少年喊出了他的名字。
这不像是个名字。他想。不过还挺喜欢的,那么,小狼崽子说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他半笑不笑地站起来,捡起那把差点插穿他心脏的刀,一步步走到银发少年面前,把刀放回到少年手里,语气温柔像是在哄幼稚园的小孩子。
“你应该叫我老师,小阵。”
小狼崽子说他叫Sloe,是某个组织的成员,出任务的时候发生意外,被人抓到这里动了点手脚,而小狼崽子是被派来接他的人。
他想了想,记忆慢慢回笼,小狼崽子说的人他也大半认识,沿着空荡荡的走廊往外走的时候他很习惯地从小孩那里拿了根烟,在那双墨绿色眼睛不太赞同的目光里点着。
“朗姆。”
“有点印象,没点本事还想邀功的废物,也就靠他爹留下来的老本。”
“皮斯克。”
“不记得,那是谁?”
“组织的人,曾经跟你合作的杀手,被你打过。确认下一个,爱尔兰。”
“谁?”
Sloe边走边想,有些名字就算听到他也没法调出相关的记忆,要么就是这个人对他来说不重要,要么他们压根不认识。
小狼崽子走在前面,带血的银发飘啊飘的,声音倒是没有那么可爱:“组织的人,被你打过。”
Sloe伸手就拽住了前方的银发,把小孩生生拉住不敢走,小狼崽子回过头来,眼神里带着恼怒。
可Sloe就点点头,继续把玩着那把银发,感慨:“组织里有没被我打过的人吗?”
银发少年的胸膛在起伏,但最终还是用克制的声音回答:“没有,除非你没见过,你是组织里有名的疯子,就连BOSS都被你打过。”
“原来我是这种人啊,我还以为我是个好人呢。下一个吧。”Sloe眼角带笑,轻快地说。
小狼崽子想把自己的头发抢回来,但没拽动,站在原地跟他较劲半天,才不情不愿地继续:“贝尔摩德。”
“不记得?”小狼崽子皱眉。
Sloe低头认真想了想,然后松手,在小孩头顶上揉了两下,语气轻松地说:“不,对她,我再清楚不过了,脾气暴躁阴沉不定的老女人。”
他们从一座废弃学校的地下走出来,陈露将湿漉漉的林地伪装成下着小雨的舞台。被卷动的灌木沾湿衣服,将暗红色的血迹晕开。
他看着正在升起的朝阳,视线在那喷薄而出的红日上多停留了一会儿,银发少年就不声不响地站在他旁边。
就在这样的黎明里,Sloe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问:“其实给我的记忆动手脚的就是组织,对吧?”
小狼崽子没说话。
Sloe背对着小孩,将活动一下就咔嚓咔嚓响的手臂放下:“你是被派来监视我的?这么熟练——”
他转过身,哼笑一声。
“看来我也不是第一次被做这种事了啊,啧,怪不得脑子乱七八糟的。”
不过他不在乎。
至少「这个他」不在乎。
他从别人那里听到了对自己的描述:理性和疯狂的两极,谁也管不了的疯子,喜怒无常又神经质的杀手,虽然每次见面都不太一样,但轻浮又冷漠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
不过这些倒是其次,过去的几天里他的「记忆」像老旧的闪存盘一样被慢慢读取完,于是乎有件更令人费解的事摆在了他眼前:
记忆说他是FBI的间谍,远渡重洋来这个组织进行卧底活动,被那位先生发现后惨遭洗脑,但以某种手段保住了自己身为间谍的底层记忆。
现在他的上线被杀,组织存着继续利用的心思将他变成了这样——变成了被那位先生养大、从始至终都生活在这个组织里、从未离开过的,“乖孩子”。
乖不乖的尚且不谈,对Sloe来说他的记忆整个就是一团乱麻,时间和空间轮番颠倒,要整理出来怕不是要花几年闲功夫。
可他偏偏没这么幸运,因为那位先生似乎对他非常放心,刚确认他的存活就把他派出来做任务,甚至还没能见上一面,根本没给任何喘口气儿的余地。
虽然他也确实不需要休息就是了。
小阵总是跟着他,像条银色的小尾巴,有时候他心血来潮想跟小孩聊几句,却发现小狼崽子对他一直是那副警惕又不信任的模样……
不,说不信任也不尽然,毕竟是遇到组织其他成员的时候还会挡在他前面的小孩,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有点微妙——想要杀死彼此,但谁都没有真正下手。
学生跟他离得太远也是一种无奈,Sloe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许只是单纯的他发疯的时候把小孩惹毛了,毕竟按其他人的「证词」,他没少因为记忆混乱发疯。
最后他轻轻喟叹:“可惜。我还想再教你点东西……”
“你教我的已经够多了。”小狼崽子抿着唇,明明是平静的话语,却偏偏让Sloe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来。
他鼓起脸颊,干脆枕着手臂在广场的纪念雕像旁躺下,烦恼的模样更多是装出来的,少年没什么反应,于是他看向同样不会给他反应的灿烂晚霞,抱怨:
“这样很没意思啊,小阵。都是这么简单的工作,别的地方也不能去……”
“……简单?”小阵看着他沉默半晌,似乎想吐槽点什么,但那张平时就不喜欢露出表情的脸硬生生把吐槽欲望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