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万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东家明鉴!万山对东家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此事绝非万山所为!定是……定是那伙流匪神通广大,或者是贺先生那边走漏了风声!东家若是不信,万山愿以死明志!”他表演得情真意切,涕泪横流。
云锦飞看着他,眼神中的怀疑并未完全消散,但胡万山跟了他十年,一直勤恳(表面),此刻又如此赌咒发誓,让他一时难以决断。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起来吧。此事我自会查明。在真相大白之前,你先回去休息,堂内的事务,暂时交给云忠打理。”
这等于变相剥夺了胡万山的权力。胡万山心中暗恨,却不敢表露,只能唯唯诺诺地退下。
回到自己的住处,胡万山惊魂未定。他明白云锦飞虽然暂时没有证据,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以云锦飞的手段,查到他头上是迟早的事。他必须尽快拿到剩下的钱,然后远走高飞!
他按照柳夫人留下的联络方式,发出了信号。
第二天夜里,他在约定的地点,再次见到了那位神秘的柳夫人。
“事情办得如何?”柳夫人依旧戴着帷帽,声音听不出喜怒。
胡万山急切地道:“夫人,货物已被劫走,云锦飞损失惨重,他也开始怀疑我了!剩下的五千两,请夫人务必尽快支付,我好离开这是非之地!”
柳夫人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拿出银票,反而问道:“云锦飞现在情况如何?”
胡万山一愣,答道:“焦头烂额,贺连峰向他施压,锦义堂声誉受损,资金链恐怕也会出问题……”
“很好。”柳夫人淡淡道,“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胡万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夫人……您这是何意?我们当初说好的……”
柳夫人打断他:“钱,自然会给你。不过,在给你之前,我还需要你去做最后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胡万山警惕起来。
“很简单,”柳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我要你,指证云锦飞,说这一切,都是他指使你做的。”
“什么?!”胡万山如遭雷击,失声惊呼,“这……这怎么可能?我若指证他,岂不是自寻死路?”
“你不会死,”柳夫人语气笃定,“我会安排人保护你,指证之后,你立刻就能拿到剩下的五千两,并且我会派人护送你安全离开永州。否则……”她的声音陡然转冷,“你不仅一分钱拿不到,我还能让你和云锦飞一样,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胡万山浑身冰凉,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这个女人,不仅要云锦飞的货,更要云锦飞身败名裂!自己不过是她手中一枚用过即弃的棋子,而且还要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巨大的恐惧和更深的贪婪交织在一起。他不想死,他更想要那一万两银子!出卖一次是出卖,出卖两次又有什么区别?既然已经做了小人,何不做得更彻底一些?
他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好!我答应你!但我要一万两!指证之后,立刻给我一万两!否则,我宁可鱼死网破!”
柳夫人沉默了片刻,帷帽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仿佛在嘲笑他的贪婪与愚蠢。
“可以。明日午时,府衙门前,会有人带你进去。该怎么说,你应该清楚。”
……
次日午时,永州府衙门前,突然变得热闹非凡。
许多百姓被不明身份的人煽动聚集于此,议论纷纷。
这时,胡万山在两名柳夫人派来的“护卫”“陪同”下,出现在府衙大门前,击响了鸣冤鼓。
知府大人升堂问案。
胡万山跪在堂下,声泪俱下地“供述”:是云锦飞指使他泄露行程路线,勾结匪徒,劫掠自家货物,目的是为了骗取贺连峰的巨额定金,并嫁祸给流匪!他还“交出”了云锦飞“赐予”他的部分“赃款”——正是之前柳夫人给他的那五千两银票的一部分。
此案一出,全场哗然!
云锦飞很快被衙役拘传到堂。
当他看到跪在堂下,言之凿凿指证自己的胡万山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中不是愤怒,而是彻底的、冰寒的失望与心痛。
“胡万山……”云锦飞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颤抖,“我云锦飞,可曾有半点对不起你?”
胡万山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低着头,重复着背好的说辞:“东家……不,云锦飞!事到如今,你就认了吧!是你利欲熏心,指使我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你对我不薄?呵呵,不过是利用我为你卖命罢了!”
人证(胡万山)、物证(银票)俱在,加上外面群情汹涌的“民意”,以及贺连峰那边的压力,尽管云锦飞极力辩白,知府大人还是当堂判定云锦飞有重大嫌疑,将其收押,家产查封,以待进一步调查。
就在云锦飞被押入大牢的当天晚上,一场“意外”的大火在牢狱区域燃起,火势凶猛,目标明确——直指关押云锦飞的牢房。
而此刻的胡万山,已经拿到了柳夫人派人送来的最后一万两银票,以及新的身份文牒,在一队不明身份之人的“护送”下,连夜离开了永州城。
马车颠簸中,他紧紧抱着装满银票的匣子,听着身后永州城方向隐约传来的喧闹声,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只有逃脱升天的庆幸和对未来奢靡生活的憧憬。
他不知道那场大火的结果,也不关心。云锦飞是死是活,与他何干?他胡万山,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便是数十年过去。
在距离永州千里之遥的江南水乡,有一座极其奢华阔气的庄园,名为“胡园”。庄园的主人,便是改头换面后的胡万山。
此时的胡万山,已是垂垂老矣。他比年轻时更加肥胖,松弛的皮肤上布满了老年斑,浑浊的眼睛时常眯着,享受着美酒和年轻侍妾的服侍。
他靠着那笔出卖良心换来的巨款,经商放贷,巧取豪夺,积累了惊人的财富,成了当地有名的豪绅。
这一日,胡园内又是歌舞升平。胡万山躺在铺着柔软裘皮的躺椅上,听着小曲,看着堂下舞姬曼妙的舞姿,手里还搂着一个刚买来不久、年仅二八的少女。
一名衣着华贵、但眉眼间带着精明与算计的中年男子坐在他下首,是他的长子,胡继财。
胡继财小心翼翼地问道:“父亲,昨日州府的通判大人又派人来,暗示今年‘捐资助饷’的份额,希望我们能再多出一些。”
胡万山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哼了一声:“贪得无厌的东西!告诉他,就按去年的数目,多一个子儿都没有!”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不过,库房里那几匹用旧了的蜀锦,可以打包给他送去,就说是老夫的一点心意。”
“是,父亲。”胡继财连忙应下,对于父亲这种既要维持关系又不愿多出钱的做派,他已习以为常。
这时,管家韦福躬身进来通报:“老爷,门外有一位名叫石天雄的汉子求见,说是故人。”
“石天雄?”胡万山皱了皱眉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什么阿猫阿狗也来攀故人?不见不见!给他几两银子,打发走!”
韦福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老爷,那人……气度不凡,不像是一般人,而且……他说是从永州来的。”
“永州”二字,如同两根冰冷的针,刺入了胡万山那颗早已被酒色财气麻痹的心脏。他猛地坐直了身体,脸色微变。
永州……那是他发迹的起点,也是他内心深处唯一不愿触碰的禁忌。
几十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段往事,忘记了那个叫云锦飞的人。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挥退了歌姬和侍妾,对韦福道:“带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约莫五十多岁年纪,身材依旧魁梧挺拔,面容饱经风霜,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步伐沉稳,带着一股历经沙场的悍勇之气。
正是当年锦义堂的护卫头领,石天雄!
胡万山看着他,心中惊疑不定。当年的石天雄,不是在那次劫掠中身受重伤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原来是石……石兄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石天雄站在堂下,目光冷冷地扫过这极尽奢靡的厅堂,最后落在胡万山那臃肿衰老的脸上,眼神中没有丝毫旧识重逢的暖意,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胡万山,”石天雄开口,声音沙哑却有力,“看来你这几十年,过得甚是逍遥。”
胡万山干笑两声:“托福,托福。石兄弟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若是手头不便,看在往日情分上,老夫倒是可以……”
“情分?”石天雄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你我之间,何来情分可言?我今日来,只是想告诉你两件事。”
胡万山脸色沉了下来:“何事?”
“第一,”石天雄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云东家,当年并没有死在那场大火中。”
胡万山心中猛地一缩,握着躺椅扶手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云锦飞没死?这……这怎么可能?
石天雄继续道:“那场大火是有人蓄意灭口,但东家命不该绝,被一位潜入牢中意图救他的朋友先行一步救走。只是……东家虽保住性命,却因烟熏火燎,双目失明,且身心遭受重创,锦义堂也彻底垮了。他隐姓埋名,带着家眷离开了永州,晚年……甚是凄凉。”
胡万山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愧疚,也无怜悯,只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他没死,那是他的造化。与老夫何干?若非他当年识人不明,用人不察,又何至于此?”
他将责任轻飘飘地推了回去,仿佛自己才是受害者。
石天雄看着他这副嘴脸,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压下:“第二件事,”他的声音更冷,“那位当年指使你的‘柳夫人’,姓谢,名婉清。她是北地一位大军阀的遗孀。她与云东家早年有旧怨,劫货是假,借刀杀人,彻底搞垮云东家才是真。你,不过是她随手利用的一把刀,一块沾了污秽,用完即弃的抹布而已。”
谢婉清……胡万山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依旧没有任何感觉。恩怨情仇,与他何干?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财富和逍遥,这就够了。
“说完了?”胡万山打了个哈欠,显得兴致缺缺,“陈年旧事,提它作甚。石兄弟若是无事,便请回吧。韦福,送客!”
石天雄看着他,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仿佛在叹息人心的卑劣,可以到如此地步。
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背影挺拔,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孤寂与悲凉。
厅堂内又恢复了之前的奢靡与喧嚣。
胡继财凑上前,好奇地问道:“父亲,那人是谁?永州来的故人?云锦飞又是何人?”
胡万山重新躺回椅子上,闭上双眼,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罢了。不必理会。”
他唤来歌姬,继续饮酒作乐。丝竹声再次响起,掩盖了所有过往的阴影与良知的拷问。
于他而言,云锦飞的生死,石天雄的来访,都不过是平静湖面上偶尔泛起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无法动摇他建立在背叛与贪婪之上的、看似坚固无比的享乐世界。
他的一生,如同一尾吞了毒饵的鱼,明知有毒,却贪恋那饵料的鲜美,最终带着满身的罪孽与永不满足的贪欲,沉溺在自我营造的、虚幻的繁华梦境里,直至生命的尽头,也未曾醒来,更无半分悔改。
许多年后,胡万山在胡园他那张镶金嵌玉的巨床上,身边堆满了金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