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华的城中,天香阁永远是喧嚣与欲望的漩涡中心。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觥筹交错之影晃动,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酒香、脂粉香,以及一种金钱与权力交织而成的、令人昏聩的气息。
在二楼最奢华的雅间里,一场盛宴正酣。
今日做东的是新晋的富商,胡万山。
他体态臃肿,满面红光,一双被肥肉挤得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又贪婪的光。
此刻,他正搂着一名歌姬,粗短的手指敲着桌面,合着曲调的节拍,志得意满。
“万山兄,今日这排场,怕是知府大人来了,也不过如此吧?”
坐在他下首的一个瘦高男子奉承道,此人名叫孙世维,是胡万山得势后攀附上来的帮闲。
胡万山哈哈一笑,声音洪亮,震得桌上的杯盏微微作响:“区区小酌,何足挂齿?人生得意须尽欢嘛!来,诸位,满饮此杯!庆祝我们那船来自南洋的香料顺利入港!”
席间众人纷纷举杯,阿谀之词不绝于耳。
胡万山越发得意,他喜欢这种被众人环绕、奉若神明的感觉。
这泼天的富贵,这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的日子,是他用一笔不义之财,以及一个曾经待他如兄弟之人的性命换来的。
他从不后悔,甚至常常在醉梦中回味那笔交易的每一个细节,如同品味一坛陈年佳酿。
“说起来,万山兄能得今日之富贵,真是洪福齐天,运势来了,挡都挡不住啊!”另一个宾客,名叫王德昌的布商笑着说道。
胡万山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运势?或许吧。但他更相信自己的选择和手段。
他抿了一口醇酒,目光扫过眼前的热闹,思绪却飘回了多年前,那段他在别人手下讨生活,看似忠心耿耿,实则暗藏鬼胎的时光。
那时的胡万山,还只是“锦义堂”大东家,永州城有名的侠商云锦飞身边一个不起眼的管事。
云锦飞为人仗义疏财,待下宽厚,尤其对跟了自己多年的胡万山,更是信任有加,许多机密生意都交给他打理。
云锦飞的府邸,轩昂阔气,却又不失雅致。
这一日,云锦飞正在书房与一位来自北地的客商,名叫贺连峰的,洽谈一笔重要的药材生意。
贺连峰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眼神锐利,一看便是久经风霜、不易相与之辈。
“贺兄,这批货数量巨大,关乎边关将士的用药,锦义堂必定竭尽全力,确保万无一失。”云锦飞语气沉稳,透着真诚。
贺连峰微微颔首:“云东家的信誉,贺某素有耳闻。只是此次路途遥远,且听闻有一股流匪在边境活动,不得不防。”
“贺兄放心,路线我已规划妥当,护卫也都挑选了得力之人。”云锦飞说着,转向一旁垂手侍立的胡万山,“万山,具体行程安排,你再与贺先生详细确认一遍,务必做到隐秘。”
胡万山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着惯有的、略带谄媚的笑容:“东家放心,贺先生放心,一切均已安排妥当。走的是西面的驼铃古道,虽然绕些远,但胜在隐蔽,知道的人极少。护卫由武艺高强的石天雄带队,定能保货物平安。”
他口齿伶俐,将计划陈述得条理清晰,甚至连沿途的补给、可能的天气变化都考虑了进去。
云锦飞满意地点了点头,贺连峰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了些许。
“有劳胡管事了。”贺连峰道。
“分内之事,不敢当贺先生劳烦。”胡万山躬身回应,态度谦卑至极。
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下,却隐藏着截然不同的心思。
他听着那批药材的巨大价值,心中如同被猫爪挠过一般。
凭什么云锦飞动辄就能经手如此巨额的买卖,名声、利益尽收囊中,而自己辛辛苦苦,却只能分得些许残羹冷炙?他自问能力不差,缺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一跃而上、摆脱为人奴仆命运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敲响了他的门。
数日后,胡万山奉云锦飞之命,去城中的“聚宝银楼”兑换一批金叶子,以备路上打点之用。
从银楼出来,天色已近黄昏。他揣着沉甸甸的金叶子,走在熙攘的街道上,盘算着是否能从中克扣一些,中饱私囊。
正思忖间,一个身影拦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位女子,身着淡紫色的绫罗长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软烟罗披风,身姿窈窕,气质清冷。
她头上戴着帷帽,垂下的薄纱遮住了面容,但仅凭那窈窕的身段和通身的气派,便知绝非寻常百姓。
“可是锦义堂的胡万山,胡管事?”女子的声音透过薄纱传来,清冽如泉,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胡万山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捂紧了怀中的金叶子,警惕地看着对方:“正是在下。不知夫人是?”
“我姓柳,”女子淡淡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胡万山犹豫了一下,但对方气度不凡,且直接点明他的身份,让他无法轻易拒绝。
他点了点头,跟着这位柳夫人拐进了街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
在一家茶馆的雅间坐定,柳夫人并未摘下帷帽,只是隔着薄纱,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落在胡万山脸上。
“胡管事是聪明人,我便开门见山了。”柳夫人的声音平稳,“我知道云锦飞近日有一批重要的药材要运往北地,交给一个叫贺连峰的人。我需要这批货物的具体行程路线,以及护卫的详细配置。”
胡万山心中巨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这件事极为机密,除了云锦飞、贺连峰以及他自己等少数核心之人,外人绝无可能知晓!
他强自镇定,干笑两声道:“夫人说笑了,什么药材,什么行程,在下全然不知。”
柳夫人轻轻一笑,那笑声带着几分嘲讽:“胡管事,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每月那点例钱,恐怕连这‘雨前龙井’都喝不起几回吧?你怀里那些金叶子,若是少了十几二十片,云锦飞那般精明的人,会查不出来吗?”
胡万山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她连自己刚刚去银楼兑换了金叶子,甚至动了贪墨的心思都知道!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你…你究竟是谁?”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是谁并不重要,”柳夫人语气转冷,“重要的是,我能给你想要的。云锦飞能给你的,不过是施舍;而我,能让你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财富。”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轻轻推到胡万山面前。
胡万山目光扫过那上面的数额,瞳孔骤然收缩——五千两!这几乎是他一辈子都攒不下的巨款!
“这只是定金,”柳夫人继续道,“事成之后,再付你五千两。足够你离开永州,找个富庶之地,买田置地,逍遥快活一辈子了。”
胡万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贪婪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了他的理智。
一万两白银!
这巨大的诱惑,足以让他铤而走险。他想起自己在云锦飞手下战战兢兢、仰人鼻息的日子,想起那些看似尊重、实则轻蔑的眼神,又想到拥有这笔钱后所能过的生活……
出卖云锦飞?那个待他不薄,甚至称他为“兄弟”的东家?
一丝愧疚如同微弱的火苗,刚刚燃起,便被汹涌的贪欲彻底扑灭。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沙哑:“夫人……想要我怎么做?”
柳夫人帷帽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满意的弧度。
……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云锦飞的书房灯火通明。
他眉头紧锁,看着手中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脸色铁青。
石天雄浑身是血地被两名护卫搀扶着站在堂下,气息奄奄。
“东家……我们……我们中了埋伏!”石天雄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就在驼铃古道的落鹰峡……他们……他们好像早就知道我们的路线……人手、装备,都针对我们布置的……兄弟们……死伤惨重……货物……全被劫走了!”
云锦飞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怎么可能?路线是绝密!”
他的目光如电,扫过书房内的几个人,最后落在了站在角落,面色同样“惊怒交加”的胡万山身上。
胡万山感受到云锦飞的目光,心中狂跳,但脸上却做出悲愤和不可思议的表情:“落鹰峡?那条路极其隐蔽,除了我们几个,绝无外人知晓!难道……难道我们中间出了内奸?”
他抢先一步,将“内奸”的疑点抛出,试图转移视线。
云锦飞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复杂,有怀疑,有痛心,更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但他没有证据。知道完整路线的,除了他自己和贺连峰,就只有负责具体安排的胡万山和带队的石天雄。
石天雄拼死回来报信,身受重伤,嫌疑最小。
那么……
就在这时,管家云忠急匆匆进来,低声道:“东家,贺连峰先生来了,脸色很不好看。”
贺连峰大步流星地闯入书房,他甚至没有看受伤的石天雄和一旁的胡万山,直接走到云锦飞面前,眼神冰冷如刀:“云东家,我需要一个解释。”
云锦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贺兄,此事我必会查个水落石出,给贺兄一个交代!”
“交代?”贺连峰冷笑一声,“货物被劫,我的人折损大半,边关急需用药,延误了军机,你我都担待不起!云锦飞,我敬你是个英雄,没想到你手下竟如此不堪!这笔账,我们慢慢算!”说完,他狠狠瞪了云锦飞一眼,拂袖而去。
书房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云锦飞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挥了挥手,让人扶石天雄下去疗伤。
然后,他独自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语。
胡万山心中忐忑,却不敢离开。他知道,云锦飞虽然重情义,但绝非蠢人。此刻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可怕。
良久,云锦飞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万山,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胡万山心中一凛,恭敬答道:“回东家,整整十年了。”
“十年……”云锦飞喃喃道,“我自问待你不薄,视你为左膀右臂,甚至心中将你当作兄弟。你可知道,这批货不仅关乎锦义堂的存亡,更关乎无数边关将士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