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一点点凝聚起来的。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一股浓烈的、带着果酸和甜腻气息的味道,混杂着灰尘和一种……说不清的、沉闷的气味。
然后是触觉,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地板,衣服湿漉漉、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额角贴着地面的地方,一阵阵钝痛。
张琴极其艰难地,一点点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的,像蒙着一层毛玻璃。
天花板上节能灯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试着动了一下手指,全身的骨头像是生了锈,发出无声的呻吟。
她这是……怎么了?
记忆断层。她记得自己在熬汤,然后……拧开了番茄酱的瓶子……然后就是一片漆黑。
对,晕倒了。贫血又犯了。这次好像特别严重。
她用手肘支撑着,极其缓慢地,试图坐起身。
动作间,感觉到身上那些半凝固的、粘稠的液体随着她的动作被牵动。是番茄酱。
她低头,看到自己前襟一大片狼狈的暗红色,还有地板上那一大滩狼藉。
瓶子碎了。真可惜,才刚打开的。
她用手撑住旁边的橱柜,借力,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头还是有点晕,脚下发软。她靠在冰冷的金属柜门上,喘了几口气,让自己适应一下。
得收拾干净。不然陈川起来看到,该担心了。
陈川?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卧室的方向。
门开着,里面黑漆漆的。
他还没醒吗?昨晚醉成那样……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客厅。
然后,定格。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断。
呼吸。停止了。
心跳。漏跳了一拍,然后疯狂地、失序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的、濒死般的巨响。
不。
那不是真的。
一定是眩晕带来的幻觉。还没醒。对,一定是在做梦。一个恶梦。
她用力眨了眨眼,甚至抬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
尖锐的疼痛传来,清晰地告诉她,这不是梦。
客厅中央。吊灯下。
一个身影。一个她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身影。
陈川。
他穿着昨晚那件灰色的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开着。
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僵直的姿态,悬在半空。微微地,随着某种气流,极其缓慢地、轻微地晃动着。
他的脸,朝着厨房的方向。眼睛圆睁着,里面没有了平日看她时的温柔光亮,也没有了醉酒后的迷蒙,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凝固的惊恐和……绝望?
嘴唇微微张着,像是要呼喊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脚下,是翻倒的木凳。旁边,是那条被撕裂的、米白色的流苏盖毯,几根断掉的流苏,像枯萎的草,散落在地。
不——!!!
一声尖叫,撕心裂肺,猛地冲破她的喉咙。但那声音被巨大的恐惧和窒息感堵住了,只发出一种类似漏气风箱般的、嘶哑的嗬嗬声。
她像一颗被猛地掷出的石子,踉跄着,扑跌过去。
脚步是软的,好几次差点摔倒。
她不顾一切地冲到他身前,双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去抱他的腿。
冰凉的。僵硬的。
那种触感,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猛地缩回手。
“陈川……陈川!”她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尖利,扭曲,完全不像是自己的,“你干什么?!你下来!你快下来啊!”
她徒劳地跳起来,想去够他,想去解开那根勒住他脖颈的、由他们的毯子和他的腰带变成的可怕绳索。
可她够不着。她太矮了。她疯狂地试图去扶起那翻倒的木凳,手指却抖得根本用不上力,凳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
“不要……不要……陈川……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她哭喊着,用拳头捶打他冰冷僵硬的小腿,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你醒醒!你醒醒!我没事!我在这里!你看啊!”
她猛地想起什么,用力扯着自己胸前那片已经变得暗红发黑的番茄酱污渍,伸到他眼前,尽管他的瞳孔已经涣散,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是番茄酱!是番茄酱啊!陈川!你看清楚!是番茄酱!我没有死!我没有死!你下来……我求求你下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嘶哑,最后变成了绝望的、破碎的呜咽。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她顺着他的身体,软软地滑坐到地上,瘫倒在那片冰冷的、混杂着番茄酱和灰尘的地面上。
她仰着头,看着他那张凝固着巨大恐惧和悔恨的脸,看着他就这样悬在那里,悬在他们曾经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依偎着说悄悄笑的客厅中央。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只是一个晕倒。只是一瓶打翻的番茄酱。
只是一个……因为他深爱她、害怕失去她而产生的、最残酷的误会。
她想起了他昨晚抱着她,兴奋地说着未来的规划,说等这笔项目奖金下来,就带她去一直想去的洱海,说以后再也不让她这么辛苦,说他最爱吃她做的面,尤其是淋了番茄酱的……
番茄酱……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厨房的餐桌。
那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还没有拆开包装的蛋糕盒子。
旁边,立着一张小卡片,上面是陈川有些潦草却有力的字迹:“纪念日快乐,我的小琴。以后每一天,都让我来照顾你。”
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她原本打算,等他酒醒了,给他做他念叨的意面,淋多多的番茄酱,然后一起分享这个蛋糕。
番茄酱……蛋糕……纪念日……
“啊——啊啊啊——!”
她再也承受不住,整个人蜷缩起来,脸埋进冰冷的地面,发出不成调的、野兽般的哀嚎。
眼泪混着脸上沾染的番茄酱,黏腻地糊了一脸,她也毫无所觉。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物理性的绞痛,痛得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伸出手,死死抓住他冰冷僵硬的裤脚,指甲几乎要掐进布料里。
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什么,抓住那已经彻底流逝的温度,抓住那个在昨夜醉酒归来时还抱着她畅想未来的男人。
屋子里,只剩下她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四壁间碰撞,回荡。
还有那瓶打翻的、泼洒一地的番茄酱,散发着甜腻又腥气的味道,混合着吊灯下那具逐渐冰冷的躯体所带来的死亡气息,凝固成一场永不醒来的恶梦。
窗外的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微弱的光线,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溜进来,小心翼翼地,照亮了这间被瞬间摧毁的小小天堂。
光斑移动,掠过翻倒的木凳,掠过撕裂的毯子,掠过地上那片已经变成褐色的、粘稠的“血泊”,最后,停留在餐桌那个未曾打开的蛋糕盒上,停留在那张写着甜蜜承诺的卡片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对于瘫坐在冰冷地板上,紧握着亡夫裤脚、哭得肝肠寸断的张琴来说,她的世界,在她从贫血的昏迷中醒来的那个瞬间,已经轰然倒塌,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