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漂浮的尘埃,在午后斜射进来的、带着消毒水味的灰白光柱里,缓慢地沉浮、旋转。
空气粘稠而滞重,如同凝固的胶体。只有钢笔尖划过纸张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如同蚕食桑叶,在这片死寂中固执地切割出一小片锐利的空间。
尚云起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后背垫着硬邦邦的枕头。
惨白的脸深陷在阴影里,只有颧骨在光线下透着一丝病态的、不正常的潮红。
左肩断口处那厚厚纱布包裹下的虚无,依旧持续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如同被高压电反复击穿的幻痛,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但他似乎浑然不觉。
他全部的意志,所有的感官,都死死地凝聚在身前。
那张临时架在病床上的、边缘磨损的旧木板上,摊开着厚厚一叠来自陈处公文包里的文件副本。
最上面,是一张放大了的、结构复杂的建筑蓝图——星港市西区新建的“宏达商厦”裙楼部分结构平面图。
图纸上,冰冷的线条交错纵横,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钢筋规格、混凝土标号……
尚云起那只完好的右手,正死死攥着一支廉价的红色圆珠笔。
笔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在粗糙的纸张上留下断续的、如同蚯蚓爬行般的红色印记。
他的目光,如同两台高速运转、被强制超频的扫描仪,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专注和冰冷的凶戾,在图纸上那些冰冷的符号和数字间疯狂地来回扫视、捕捉、分析!
“Φ18@200 hRb400”…主梁底部配筋…
“Φ12@150 hRb400”…箍筋…
“c30 p.o 42.5”…混凝土标号…
“悬挑长度 3.5”…节点详图A-7…
这些曾经如同天书的符号,此刻在他眼中,早已不再是抽象的代号。
它们对应着工地上冰冷的钢筋丛林,对应着搅拌站轰鸣的机器,对应着王大海狰狞的咆哮,对应着孙德彪阴鸷的笑容,更对应着…
李老四咳出的血,父亲塌陷的脊梁,以及他自己左肩那片永恒的、灼烧灵魂的虚无!
他不懂复杂的结构力学计算,不懂那些高深的“弯矩”、“剪力”、“配筋率”公式。
但他有从塔吊高空俯瞰的顿悟!有在血肉模糊中死记硬背的规则!更有对整个偷工减料链条运作模式近乎本能的、刻骨铭心的理解!
“这里…”
尚云起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如同砂纸摩擦铁皮,打破了死寂。
他沾着汗渍和细微血痂的右手食指,猛地戳在图纸上一个不起眼的悬挑雨棚节点位置,
那里标注着“节点详图A-7”
“悬挑3.5米…图纸要求…主筋Φ22 hRb500…箍筋加密区Φ10@100…”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
“宏远…送来的料…肯定是Φ20…或者Φ18的hRb400!箍筋…间距绝对放大到150以上!混凝土…标号也肯定不够!”
他的手指猛地移向图纸下方附带的、一份宏远建材给该工地的送货单复印件!
手指在表格里疯狂滑动,最后死死戳在一行:“螺纹钢 hRb400Φ20数量:4.2吨”!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备注:“用于裙楼雨棚节点”!
“看!”
尚云起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肺部灼痛而带上了浓重的血腥气,眼中那冰冷的鬼火疯狂跳动,“Φ20 hRb400!代替了Φ22 hRb500!强度差一截!数量…对不上图纸的配筋量!
箍筋间距…送货单上没写具体用在哪…但肯定偷工减料了!”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站在床尾、穿着深灰色风衣、如同沉默雕像般的陈处,又扫过旁边飞快记录着的林珂,
“查!查仓库签收单!查现场施工日志!查隐蔽验收记录!这个悬挑雨棚…绝对是个豆腐渣!随时会塌!”
陈处没有任何表示,脸上依旧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但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在尚云起手指戳中“节点详图A-7”和宏远送货单上“Φ20 hRb400”的瞬间,瞳孔深处仿佛有极其细微的寒光一闪而过。
他微微侧头,对旁边一个穿着便装、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年轻助手(小赵)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下巴。
小赵立刻会意,动作迅捷无声地掏出加密通讯器,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将尚云起指出的节点位置、材料差异和怀疑点,用最简洁的代码发送出去。
林珂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飞速划动,发出更加密集的沙沙声。
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病房的闷热,而是因为尚云起话语里那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危险预判!
悬挑雨棚!人流密集的商业裙楼!如果真如他所料…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这里!”
尚云起的红色笔尖如同嗜血的毒蛇,猛地又扑向图纸另一处——基础承台与地下室剪力墙的连接节点!
“图纸要求…这里要加腋!增加抗剪钢筋!型号hRb500Φ25…间距加密…”
他的手指在图纸上标注的加腋区域和配筋要求上狠狠划过,“实际施工…我敢打赌!要么根本没做加腋!要么钢筋缩水!型号降级!间距放大!
剪力墙直接坐在承台上…看着结实…一旦受力不均…或者地下水上浮压力变化…”
他猛地做了一个向下塌陷的手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冷笑,
“…底下就是停车场…上面是商场…嘿嘿…”
他的冷笑声在病房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那只完好的右手,因为持续的用力分析和幻痛的折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红色的笔迹在图纸边缘划出一道歪斜的、如同血迹般的痕迹。
高强度的脑力运转和持续不断的幻痛,如同两把无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生命力。
额头的虚汗汇聚成大滴,顺着瘦削的鬓角滑落,滴在图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的灼痛和浓重的血腥气。
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不断出现晃动的、带着血色的光晕,图纸上的线条和数字时而清晰,时而扭曲模糊。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重重靠在硬邦邦的枕头上,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粗重喘息。
那只握着红笔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文件堆上,指节因为脱力而微微松开,笔尖在图纸空白处留下一个难看的红色墨点。
“水…”喉咙里挤出干涩嘶哑的气音。
林珂立刻放下笔记本,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插上吸管,小心地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尚云起贪婪地吸吮着温凉的清水,如同久旱的沙漠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