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雨水打湿了他油亮的背头,几缕发丝贴在额角,让他那张精明的脸少了几分刻意修饰的圆滑,多了几分阴鸷的锐利。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尚云起,在他狼狈不堪的全身和他左肩那片刺目的暗红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钟。
“听说…刚才上面很热闹?”
孙德彪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带着一种掌控者的从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王大海那蠢货手下,又折了一个开吊车的?”
尚云起沉默着,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赵铁柱废了?”
孙德彪往前踱了一步,皮鞋踩在污水中,
“是你…把那块板子放下去的?”
他问得直接,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尚云起所有的伪装。
“…是。”
尚云起嘶哑地承认,没有回避孙德彪的目光。在孙德彪这种人面前,任何掩饰都是徒劳。
孙德彪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容。
“呵,有点意思。王大海倒是捡了块宝?还是…走了狗屎运?”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温和”起来,
“肩膀伤得不轻吧?淋了雨,小心破伤风。码头这鬼地方,一点小伤都能要人命。”
他朝彪子使了个眼色。
彪子立刻上前一步,将手里那瓶棕色的“特效药酒”塞到尚云起怀里,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
“喏,孙老板赏你的!真正的‘特效药’!”
彪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强调和嘲弄,
“比上次那瓶更‘带劲’!回去好好擦擦!特别是伤口里面,多揉进去点!保管你明天就能生龙活虎,给王大海开吊车去!”
他特意加重了“伤口里面”和“揉进去点”几个字,眼神里闪烁着恶毒的光芒。
尚云起握着那瓶冰冷的玻璃瓶。
瓶身比上次那瓶更沉,标签也更模糊。他几乎能想象出这“更带劲”的药酒抹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会是怎样一种酷刑!
这是警告!是考验!是孙德彪在确认他的“忠诚”和“服从”!
如果他拒绝,或者表现出丝毫犹豫,等待他的很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没有选择。
他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嘶哑地吐出两个字:“…谢了。”
孙德彪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重新浮现。
“年轻人,身子骨要紧。王大海那蠢货,只看得见眼前那点蝇头小利。跟着他,没前途。”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尚云起一眼,话里有话,
“好好养伤,以后…有的是用得上你这双手的地方。”
他拍了拍尚云起那没有受伤的右肩,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掌控感。
“彪子,送送尚兄弟。”
尚云起攥着那瓶如同毒蛇般冰冷的药酒,在彪子不怀好意的“护送”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海潮工棚。
每一步,左肩的伤口都在疯狂地跳动、灼痛,仿佛在无声地抗拒着即将到来的酷刑。
工棚里依旧弥漫着污浊的气息。
他走到自己那个散发着恶臭的角落,靠着冰冷的铁皮墙滑坐下来。
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颤抖着掏出裤袋里那两张沾着油污的十元钞票——王大海的“赏钱”。
他将它们和怀里那本硬壳材料清单册子、那张破烂的图纸残页一起,
小心翼翼地塞进铺盖卷最底层、那本旧物理课本的夹页里,用薄薄的、肮脏的布料仔细盖好、压实。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拿起那瓶棕色的玻璃瓶,拧开瓶盖。
一股比上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辛辣和类似化学药剂般诡异气味的气体瞬间冲了出来,
呛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眼泪鼻涕瞬间涌出。
他看着瓶子里浑浊粘稠的、如同毒液般的液体。这玩意儿抹在伤口上…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王大海那贪婪的目光,孙德彪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彪子那恶毒的嘲弄。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冰冷的决绝。
他撕开左肩上那块早已被血水浸透、黏在伤口上的破布。
皮肉翻卷的伤口暴露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边缘红肿发亮,中心深可见骨,混合着血水和脓液的粘稠液体正缓慢地渗出。
他用牙齿咬掉一小块相对干净的里衣布角,蘸满了那瓶散发着诡异气味的“特效药酒”。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工棚里所有的污浊空气都吸进肺里。
他猛地将蘸满了药酒的布角,狠狠按在了那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伤口中心!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惨嚎,瞬间冲破了尚云起死死咬住的牙关!
那根本不是药!那是滚烫的岩浆!是烧红的烙铁!是无数根沾着辣椒水和盐水的钢针,
被一股脑地捅进了他最深、最脆弱、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难以想象的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眼前瞬间一片纯粹的白光!
紧接着是炸裂般的血红!
全身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疯狂痉挛、抽搐!
他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额头、脖颈、手臂上青黑色的血管如同扭曲的毒蛇瞬间贲张凸起,疯狂地跳动!
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又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变得冰凉!
痛!
无法形容、超越极限的剧痛!
像有无数只毒虫在伤口里疯狂啃噬、钻洞!
像有烧红的铁水在浇灌他的骨头!
他死死地捂住嘴巴,将后续的惨嚎硬生生憋回喉咙深处,只剩下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如同拉风箱般的“嗬嗬”声!
身体在地面上剧烈地翻滚、蜷缩,像一条被扔进滚油里的活鱼!
意识在剧痛的狂潮中疯狂沉浮、几近崩溃。
眼前闪过无数破碎而灼热的画面:
父亲塌陷的脊梁,母亲浑浊的泪眼,
李老四咳血的佝偻身影,王大海狰狞的嘴脸,孙德彪阴鸷的笑容,彪子恶毒的眼神,
塔吊冰冷的操纵杆,预制板巨大的阴影,图纸上冰冷的线条,清单上残酷的数字……
在这足以摧毁灵魂的极致痛苦中,在这濒临崩溃的生死边缘,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
如同深埋地底的玄铁,在毁灭的熔炉中被反复淬炼、锻打!
他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身体因剧痛而剧烈地抽搐着,沾满泥污和冷汗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但那双布满血丝、被生理性泪水模糊的眼睛深处,那片被剧痛和绝望反复冲刷的寒潭里,却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燃烧、凝聚!
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顽铁,在重锤的敲击和烈火的焚烧中,正悄然改变着内部的纹路,发出无声的嘶鸣!
那瓶散发着诡异气味的“特效药酒”,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灼烧着他的血肉。
王大海那两张沾着油污的钞票,如同带血的枷锁,禁锢着他的灵魂。孙德彪那意味深长的“提点”,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
但那张图纸残页上的冰冷线条,那本材料清单上的残酷数字,那塔吊操纵杆上残留的、属于钢铁巨兽的狂暴力量感……
如同最顽固的种子,被这血与火、铁锈与药酒的毒液浸泡着,在他灵魂最深处的废墟上,正以一种近乎毁灭的方式,疯狂地、扭曲地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