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日头毒得跟蘸了盐水的鞭子似的,抽在人身上火辣辣地疼。
圆明园里,菜圃这一片连棵树荫都稀罕。青禾戴着斗笠,脖子上搭了块湿布巾子,正蹲在田垄边给一片刚冒头的萝卜苗间苗。
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她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袖口早就被汗浸透了,湿哒哒地贴在手腕上。
采薇在旁边给豆角架浇水。木桶沉,她个子又小,提得很吃力,水洒出来不少,把鞋面都溅湿了。浇完两垄之后她直起腰喘气,脸被晒得通红。
“姑娘,”她哑着嗓子说,“这秋老虎怎么比三伏天还厉害。我觉得脑子都晒得嗡嗡响。”
青禾何尝不是。
她前世在空调房里待惯了,最热也就是出门打车那几步路。到了这儿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暑热难当。衣裳从里到外湿透了三回,这会儿又干了,汗碱结在布料上,硬邦邦地磨皮肤。
“再坚持会儿。”青禾声音也干,“把这垄间完,咱们去树荫下歇歇。”
说是萝卜苗,其实种的是康熙朝常见的水萝卜,也叫春不老。这种萝卜个头小,皮薄肉脆,生吃熟吃都行。园子里种了些,专供贵人尝鲜。
间苗是个细致活。苗太密了长不好,得把挨得太近的拔掉一部分留出间距,一般是去除瘦弱的那一株,算是人工优胜劣汰吧。青禾手指沾满泥土,一根一根地挑,眼睛被日光刺得发花。
旁边还有几畦白菜,是前阵子刚移栽的,这会儿叶子有些蔫,也得补水,田里的活真的是怎么干都干不完。
又捱了一刻钟,青禾觉得眼前开始发黑,太阳穴突突地跳。她知道这是中暑的前兆,不能再硬撑了。“采薇,走,去歇......”
话没说完,孙嫲嫲的声音从田埂那头传来:“姑娘们,快别忙了,厨房熬了绿豆汤,刚用井水镇过,快来喝一碗解解暑!”
简直是天籁之音。青禾和采薇如蒙大赦,放下手里的活计跟着孙嫲嫲往仆役们休息的厢房走。
厢房在菜圃西头,三间打通,摆着几张长条桌凳。这会儿正是晌午最热的时候,屋里聚了七八个人,都是园子里当差的太监和杂役。见青禾进来,纷纷起身问好。
“都坐着,都坐着。”青禾忙摆手,自己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孙嫲嫲差小太监端来两大海碗绿豆汤。碗壁凉浸浸的,摸着就很舒服。青禾端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咕咚咕咚灌了半碗下肚。冰凉的甜汤顺着喉咙滑下去,燥热顿时被压下去大半。
“活过来了......”她长舒一口气。
采薇也喝得急,嘴角都沾了汤渍。
屋里众人说说笑笑,气氛很是松快。有个年轻小太监,看着不过十三四岁,圆脸大眼,模样机灵,看着很喜人。此刻正跟旁边一个老太监唠嗑。
“李爷爷,您说王爷什么时候能回来?”小太监声音清亮,“这都八月了,万岁爷还在塞外呢。”
老太监慢悠悠摇着蒲扇:“万岁爷秋狝哪年不得九月底才回?早着呢。”
“那可不一定。”小太监眨眨眼,“我听乾清宫那边传的消息,说万岁爷担心京中差事无人领头,特意让咱们王爷先回来呢。估摸着......”他掰手指算算,“八月二十前后就能到京,说不定还能赶上过中秋节呢!”
屋里顿时一阵低语。王爷要提前回京?这可是大事。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王爷回来也好,园子里总有个主心骨。您瞧这些日子,虽说有管事们看着,可到底......”话没说完,但众人都懂。
胤禛治下极严,但赏罚分明。他在时,园子里一切井井有条,没人敢懈怠。他不在,虽说管事们不敢偷懒,可底下人难免松懈几分。
青禾默默喝着绿豆汤。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王爷要回京,她还能拦着不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喝完绿豆汤,又歇了约莫两刻钟,大家伙身上的汗收了,精神也缓过来了,都纷纷起身干活了。青禾也招呼着采薇:“走吧,还有半垄萝卜苗没间完。”
有了绿豆汤打底,后半程青禾干得格外卖力。松土,间苗,浇水。手指被泥土磨得发红,膝盖跪得生疼,背上的衣裳再次湿透。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苦。土地是最实在的。你付出多少汗水,它就回报多少生长。没有算计,没有猜疑,没有朝堂上那些云谲波诡。
采薇跟在她身边也闷头干活。主仆二人都不说话,只听见锄头入土的闷响和水瓢泼洒的哗啦声。
日头渐渐西斜时,今天的活计终于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