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从怀柔庄子上回来之后,脸上的笑模样儿好几天都没下去过。不仅走路脚下生风,连睡觉的时候嘴角都是不自觉上扬的。
想起钱兴吭哧吭哧从窖里搬出今年新收的西瓜,一定要她当场切开尝尝的憨厚样。还有赵老四领着她在田埂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指着绿油油的庄稼一脸骄傲的神色(参照亮剑王有胜表情包),她就很难不开怀。
每个时代都有这样朴素又善良的人啊。和他们相处,不用猜心思,不用防算计,快乐来得简单直接,人心里也透亮。
开心了好几天,结果天公不作美,这日竟然从清晨起便是大雨滂沱。雨水噼里啪啦砸在屋顶瓦片上,又顺着檐角流成白亮亮的水帘。园子里泥泞不堪,许多活计都没法做。孙嫲嫲早早发了话,今日歇息,明日看雨势再定。
趁着大雨回到家,才不过午后时分,平白得了浮生半日闲,青禾却没什么睡懒觉的心思。她坐在正房临窗的榻上,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看着院子里被雨水洗刷得油亮碧绿的芭蕉叶,情绪渐渐沉淀下来。
雨总是有这样神奇的宁神力量。
张保的信,是时候看看了。
之前不去看,是觉得知道人平安就行,其他情绪都暂且不想理会。她需要先把自己的日子理顺,把心静下来。择日不如撞日,今天窗外是隔绝天地的雨幕,屋内是难得的安宁,气氛都到这儿了。
“采薇,”青禾唤道,“去把那罐六安瓜片拿来,帮我沏一壶浓些的。”
采薇应了,很快端来茶具。
红泥小炉上的水咕嘟咕嘟滚开,烫杯,投茶,高冲,闷泡。不一会儿,带着炒栗子香的茶汤便注入白瓷杯中,颜色黄绿清亮。
“你们都下去吧,不用在这儿伺候。”青禾对采薇和候在外间的蘅芜说,“我想自己待会儿,看看书。”
丫鬟们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青禾走到书案前坐下。她没打算按照时间顺序看,既然都是过去式,既然结局已定,那么先看哪一封后看哪一封,又有什么分别?不如就当是拆个盲盒吧。
手指在几封信上逡巡片刻,拈起了一封拆开火漆,抽出里面微黄的信纸。
纸张粗糙,是军中常见的劣质纸。字迹是熟悉的,但运笔间少了馆阁体的工整,多了些力透纸背的沉重。
“青禾如晤:塞外苦寒,风沙如刀,与京师迥异。今日随队巡防,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景象虽壮,心中却只觉空茫。前日一场小战,我所在小队为前锋探路,遭遇准噶尔游骑......
厮杀不长,却见同袍血溅黄沙,昨日还一同啃干饼说笑话的人,转眼便没了声息。收拾其遗物时,只见怀中尚有一封未寄出的家书,墨迹已被血污浸染大半......
此地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从前在宫中总觉天地虽大,却自有方圆,自有庇佑。如今方知何为命如草芥,何为身不由己。不怕你笑话,我夜里时常惊醒,耳边似仍有厮杀与哀嚎之声。
京中想必已是春暖花开了吧?不知你一切可还安好?西北风物粗粝,无甚可叙,唯望珍重。张保,”
青禾慢慢看完,将信纸轻轻放在案上,喝了一大口茶。茶很苦,但正好压下喉头莫名涌上的滞涩。
这封信应该是张保到了西北一段时间,经历过真正的厮杀和生死后写的。字里行间可见颓然之气,那个记忆中有点憨直的少年影子已经很淡了。没有了斗志昂扬的气势,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茫然。
或许,他看到了战争的残酷,经历了战友的瞬间消亡,这种冲击对于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人来说,无疑是巨大的。
青禾算是幸运的,两世为人都未曾亲身经历过战火,未曾直面过成规模的死亡。但她知道,这种经历很容易带来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张保信中提到的夜惊和幻听都是典型的症状。
不知道他能不能自己慢慢调节过来?青禾有些担忧地想。在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心理疏导和干预。全凭个人意志硬扛,或者,靠时间慢慢磨平。
她定了定神,拿起第二封信。这封信的字迹好像比前一封更飞扬些。
“青禾:我已平安抵达巴尔库尔大营!这里的天真蓝啊,云朵和京里的很不一样,一团一团的,白得像棉花,美得很。不过,风真的太大了,吹得脸生疼。我们一起过来的部队十分庞大,营帐连绵,一眼都望不到边,四处可见军旗猎猎,这才是我好男儿该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