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上午在澹泊敬诚殿精神过于紧绷,也或许是午后暖风熏人,他写着写着,精神便有些松懈。
手腕发酸,蝇头小楷便失了约束,笔画开始潦草,行距也歪斜起来。
实在克制不住,他稍稍走神起来,蘸墨的笔尖悬在砚台上方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
突然,一片明黄色的袍角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书案旁。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只余窗外的蝉鸣格外刺耳。
胤禑猛地抬头,正对上康熙帝那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睛!他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搁笔起身,膝盖撞在书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康熙并未斥责他失仪,只是伸出两指,拈起了他案上那张墨迹未干的笔记。目光在潦草的字迹上扫过,眉头渐渐蹙起。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讲学的老学士也屏住了呼吸。
“胤禑,这字迹,是急着去投胎?还是觉得朕与诸位学士的教诲,不值得你用心记下?”
他将那张纸轻轻拍回案上,力道不大,却让胤禑浑身一颤。
“身为皇子,当知‘敬’字为先。字,乃心之画。心浮气躁,何以修身?何以齐家治国?回去,将今日所讲,工工整整抄录十遍!明日呈上来!”
说罢,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向殿外侍立的太监,低声吩咐着什么,大约是有关旱情的折子。
胤禑僵在原地,脸色煞白,额角瞬间布满了冷汗。只觉得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尤其是太子平静无波的眼神扫过来时,更让他无地自容。
直到王进善悄悄过来,低声提醒“主子,该回了”,他才如梦初醒,失魂落魄地收拾起笔墨纸张,连那页被斥为潦草的笔记,也胡乱地塞进了书匣。
回到听松院,胤禑像只霜打的茄子,蔫蔫地坐在临窗的炕沿上,对着书案上那堆纸笔发愣,眼圈微微泛红。
王嫔得了信匆匆赶来。
她穿着家常的藕荷色暗花缎旗袍,未戴钿子,只簪了支素银簪子。
脚下生风,急急坐到胤禑身边,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温言道:“多大的事,值得这样?你皇阿玛是望子成龙,心切了些。你年岁还小,字写得不够工整也是常情。往后沉下心来,一笔一划慢慢写,总会好的。”
不多时,十六阿哥胤禄也跑来了。他刚下学,身上还穿着和胤禑一样的石青色行服袍,脸蛋跑得红扑扑的。
他挨着胤禑坐下,从自己袖袋里掏出块用油纸包着的松子糖,塞到胤禑手里:“十五哥,给你吃!别不高兴了。今儿师傅还夸我字有长进呢,明儿我教你!咱们一起练!”
胤禄的性子比胤禑更沉稳些,字也确实写得端正。
亲人的关怀稍稍驱散了胤禑心头的阴霾。王嫔和胤禄又陪胤禑闲聊了一会儿,看着胤禑写了会字,才双双回去歇息。
王嫔和胤禄走后,胤禑又抄了一个时辰,才完成康熙的要求。
他刚轻轻搁下笔,青禾就端着一个青花缠枝莲盖碗进来,显然是等候多时。
碗盖缝隙里溢出清冽的药香。
“主子,喝碗安神定志汤吧。奴婢加了柏子仁和酸枣仁,还有一点点远志芯,宁心静气。”她将碗轻轻放在炕几上。
胤禑端起碗,温热的汤药带着淡淡的甘苦气息滑入喉中。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起,渐渐熨帖了他惶惑不安的心绪。
他长长舒了口气,虽然抄十遍书的惩罚依旧沉重,但那份被当众斥责恐惧感总算淡去了一些。
五月十一清晨,天色未明,一声闷雷如同巨大的鼓槌,敲碎了行宫连日来的沉闷。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听松院的青瓦屋顶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雨势越来越大,顷刻间便连成了线,织成了幕,天地间一片滂沱!
“下雨了!下雨了!” 张保从小榻上跳起来,鞋都顾不上穿好,冲到廊下,对着倾盆大雨兴奋地大喊。
翠喜也闻声跑出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老天爷!真的下雨了!好大的雨!”
青禾推开窗,湿润清凉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芬芳汹涌而入。
她看着屋檐下如注的水帘,听着震耳欲聋的雨声敲打着湖面和屋顶,连日来因旱情带来的阴霾,仿佛也被这酣畅淋漓的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很快,行宫各处都骚动起来。
压抑了许久的宫人们,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低声交谈着,传递着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连脚步都似乎轻快了许多。
辰时刚过,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奏报便送到了康熙的御案前。
奏报上说,京师及直隶多地,昨夜普降甘霖,旱情大为缓解!康熙帝览奏,龙颜大悦,当即下旨:行宫上下,各赏冰酪一碗!并命在“一片云”戏台预备戏曲,待雨歇后,君臣共庆!
消息传来,胤禑站在廊下,看着院中被雨水冲刷得碧绿油亮的松针,听着仿佛永无止境的哗啦啦雨声,只觉得连抄书十遍的惩罚,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沉重了。
笼罩在行宫上方的阴霾,终于被这场及时雨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