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夏至(2 / 2)

循声望去,几个人影正从楼后绕出来,当先一人,身着靛青色暗云纹常服袍,腰间系着杏黄色绦带,身形略显清瘦,正是太子胤礽。

他身后跟着两个低头垂手的亲随太监。

胤禑心头猛地一跳,慌忙站起身。张保和青禾也立刻垂首肃立。

太子似乎刚从宴席上出来,脸上带着一丝酒后的微醺,步履却还算稳健。

他抬眼看见胤禑,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胤禑熟悉的笑意,满是温文尔雅,与前几日画舫上的癫狂判若两人。

“十五弟?”太子声音温和,却带着点沙哑,“你在此处纳凉?”

他目光扫过石凳上摊开的蒲扇和半湿的手巾,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荷叶和玫瑰卤子的甜香,与宴席上的酒肉气息截然不同。

胤禑忙躬身行礼:“给太子爷请安。臣弟…身子尚未大好,未曾赴宴,在此处吹吹风,消消食。”

太子走近几步,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酒气随风飘来。

“不必多礼,”他虚扶了一下胤禑的手臂,眼神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兄长般的关切,“瞧着气色是比前两日好些了,但清减了些。可曾传太医仔细看过?”

“劳太子爷挂心,臣弟只是旅途劳顿,水土不服,并无大碍。又用了些消暑开胃的饮食,已好多了。”

胤禑垂着眼帘回答,心中却因太子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而五味杂陈。前日画舫上癫狂跳湖的身影还历历在目。

太子点点头,目光转向胤禑身后侍立的青禾,似乎对她有些印象:“嗯,你身边这个丫头,倒是个细心的。”青禾连忙更深地福下身去。

太子背着手,踱到石栏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沉默了片刻。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温润如玉的面具下似乎藏着无尽的疲惫。

晚风吹动他靛青袍子的下摆,也吹动了他鬓边一丝未梳理妥帖的碎发。

“十五弟,”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前日……在湖上,孤酒意上头,举止失当,惊吓了你,是孤的不是。”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胤禑身上,带着一丝歉然和胤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孤在此,给你赔个不是。”

胤禑心头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朝储君向一个没有任何封号的光杆阿哥赔礼道歉?这简直闻所未闻。

他慌忙再次躬身,声音都有些发颤:“太子爷言重了!臣弟万万不敢当!那日…那日是臣弟未曾及时避让……”

太子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自嘲的弧度:“不必替孤遮掩。孤…自己知道。”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烟波浩渺的湖心,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候,这湖光山色太静,静得让人心慌,总想做点什么…弄出些声响来才好。”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白玉佩环。

青禾垂着头,眼角的余光却将太子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收入眼底。

优雅从容的仪态,温和有礼的道歉,与几日前那个在浅滩泥泞中挣扎的太子,如同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的两个人格碎片。

一个当了三十几年的储君,才华横溢,曾经备受期许的帝国继承人,他的内心世界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崩塌与扭曲?

这种近乎分裂的状态,难道也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康熙皇帝,这位以“仁孝”治天下的君王,他对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培养又一手推向深渊的儿子,那份深藏的父子之情,究竟还剩几分真?

而太子,除了此刻这张在暮色中努力维持着优雅与温情的面孔,在那些不为人知的深宫角落,在那些孤灯独影的夜晚,他是否还有着更为可怖的另一副面目?

“十五弟,”太子收敛了那一闪而逝的恍惚,重新换上温和的口吻,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神从未发生,“你还年轻,身子骨要紧。塞外风硬,早晚添衣,饮食也要格外注意。”

他像一个最普通的兄长般叮嘱着,“孤见你今日气色尚可,心中也宽慰些。”

“谢太子爷关怀。”胤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悲凉。

眼前的太子,依旧是他记忆中那个高高在上,光华夺目的储君,是他从懵懂记事起就仰望的存在。

可这层光鲜亮丽的壳下,那日坠湖的狼狈和今日眼底深藏的疲惫与绝望,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胤禑心中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太子形象。

一种巨大的悲痛笼罩住他,为眼前这位兄长的处境,也为这看似繁华锦绣,实则冰冷残酷的天家父子情。

“好了,你在此好生歇着吧。”太子似乎有些倦了,轻轻挥了挥手,“孤还要回宴上去。”

他转身,带着两名太监沿着来时的青石小径,向灯火通明丝竹喧阗的万树园方向走去。

靛青色的背影在垂柳依依的暮色中渐行渐远,最终融入那片代表着权力与喧嚣的灯火辉煌里。

胤禑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湖风吹得他衣袂轻扬,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与阴霾。张保和青禾也不敢出声,只静静地陪在一旁。

过了许久,胤禑才缓缓坐回石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太子消失的方向,闷闷地说了一句:“回吧。”

回听松院的路上,胤禑异常沉默。

张保试图讲些听来的趣事逗他开心,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两声。

青禾默默跟在后面,看着少年皇子单薄而沉默的背影,心头沉甸甸的。

她知道,今夜烟雨楼畔这场看似寻常的偶遇已在胤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个象征着帝国未来的光辉偶像,正在他眼前无声地碎裂、崩塌。

这份认知带来的痛苦与迷茫,远比塞外的风沙和水土不服,更令人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