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教的。”
王政委推眼镜的动作停住了。
他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姜晚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似乎想从上面分辨出这句话的真伪。
“姜远山同志……”王政委的声音低沉下来,他刻意拖长了语调,一字一顿,“教你的?据我所知,他现在的情况,可不太适合教人知识。”
这话里的敲打意味,再明显不过。
一个被打倒的反动权威,他教出来的东西,能是什么好东西?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桌上的搪瓷杯都显得格外冰冷。
姜晚却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机锋,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物理原理,没有阶级立场。铁管就是铁管,在一定的频率下它就会共振,这和谁教的,没关系。”
王政委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好一张利嘴。
他没生气,反而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这么说,你经常看你父亲那些……材料?”
“他的材料,大部分是落了灰的物理课本和演算纸。”姜晚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不识字,看不懂批判他的大字报。但是,我看得懂公式。”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却堵得王政委一时语塞。
他指尖在报告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
“有意思。”他换了个问题,“既然你懂这么多,为什么会去一个废品站当临时工?”
这才是最不合逻辑的地方。一个身怀绝技的人,怎么会甘心埋没于尘埃?
姜晚的眼睫垂下,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政委同志,您这个问题,应该去问那些给我父亲写材料的人。”她抬起眼,目光里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我连去工厂拧螺丝的资格都没有。”
她顿了顿,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自嘲,又带着几分成年人特有的现实。
“废品站挺好的,管饭,一天还能挣八毛钱。运气好,还能收到些别人不要的零件,拆着玩。”
拆着玩……
王政委看着她,这个看似瘦弱的女孩,身上有种超乎年龄的通透和……坚韧。她不像是在抱怨,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她早已接受,并且已经找到与之共存方式的事实。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次,是王政委在思考。
他将手里的报告翻到了最后一页,那是陆云起在手术前口述,由护士记录下来的内容。上面的字迹很潦草,但几个关键数据却异常清晰。
“报告上说,你当时判断主管道的固有频率,建议陆少校用铁锤敲击支撑柱,利用传导来引发共振。”
王政委的手指点在报告的某一行上,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
“我想知道,在没有任何精密仪器的情况下,你是如何仅凭耳朵,就判断出那个能让几百米长的主管道产生破坏性共振的准确频率范围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王政委推了推眼镜,镜片后方的双眼平静无波,却让姜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没有立刻追问,而是将手里的报告翻了一页,不紧不慢地继续念着:“姜远山同志,原第七研究院高级研究员,理论物理专家,曾参与我国第一代核物理工程……”
每念出一个头衔,房间里的空气就仿佛沉重一分。
这些本该是无上荣耀的履历,在此刻,却成了压在姜晚心头的一块块巨石。因为她清楚,报告的最后,必然会跟着那句致命的评语。
果然,王政委的语速慢了下来,一字一顿。
“……后因立场问题,被定性为‘反动学术权威’,下放至青山沟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话音落下,审讯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门外哨兵隐约的脚步声都消失了。
姜晚的指尖微微发凉,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胸腔。她早已料到会是这个局面,但当事实被如此赤裸裸地摊开时,那股压抑感依旧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所以……”王政委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她,“一个被下放改造的‘反动学术权威’,还在继续向你传授这些尖端的物理知识?”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她唯一的防线。
肯定,还是否定?
肯定,就是承认父亲在改造期间依然“死不悔改”,甚至向子女灌输“反动思想”,罪加一等。
否定,那她知识的来源又该如何解释?她所做的一切,瞬间就会被定性为别有用心。
这是一个死局。
姜晚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权衡着每一个字的后果。
就在这死剧般的压迫感几乎要将空气挤爆的时候,一道冷静到近乎机械的电子音,突兀地在姜晚的脑海里响起。
【宿主,冷静。】
是星火。
这声音像一股冰凉的数据流,瞬间冲刷着姜晚有些发热的大脑,让她过速的心跳稍稍平复。
【根据数据库分析,这位王政委的审讯风格属于典型的‘攻心为上’。他不是在找证据,他是在观察你的反应,寻找你逻辑上的漏洞。】
姜晚的指尖依旧冰凉,但脑子却清明了许多。
没错,攻心。
王政委从头到尾,问的都不是事实,而是动机和态度。
他先是用陆云起的报告引出她的能力,再用废品站的工作反衬她的不合常理,最后,图穷匕见,直接亮出父亲的身份,将她逼入这个看似无解的二选一绝境。
每一步,都踩在最敏感的神经上,目的就是为了让她方寸大乱,自证其罪。
【他提出的问题是一个逻辑陷阱,】星火的声音继续响起,【无论你回答‘是’或‘不是’,都会落入他预设的框架。肯定,等于承认你父亲罪加一等;否定,等于无法解释你的知识来源,坐实‘别有用心’的猜测。】
星火的分析冷静而精准,它没有感情,只有最纯粹的逻辑推演。
【所以,不要回答他的问题。】
姜晚的心头微微一动。
不回答?
【对。】星火仿佛洞察了她的疑惑,【跳出他的框架。他问的是你父亲‘是不是还在教你’,这是过去时。而你需要让他看到的,是你的‘现在’和‘将来’。你的价值,才是你唯一的破局点。】
价值……
姜晚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是啊,她现在最大的价值是什么?
不是一个“反动学术权威”的女儿,而是一个能仅凭耳朵听出共振频率,救了陆云起和整个基地的人。
王政委之所以跟她废话这么多,不是真的想给她定罪,否则直接关起来就行了。
他是在评估。
评估她的威胁性,以及……她的可用性。
想通了这一点,姜晚紧绷的背脊悄然松弛了几分。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之前盛满麻木平静的眼眸里,此刻像是被注入了一束光,清亮得惊人。
她没有去看王政委,反而将目光落在了他手边那份关于陆云起的报告上。
“政委同志,”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打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寂静,“您刚刚问的那个问题,我想,答案并不重要。”
王政委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姜晚迎上他的目光,神情坦然,甚至还笑了笑,那笑意里带着一点看透世情的通达。
“重要的是,如果再发生类似的情况,在没有精密仪器,甚至情况更危急的条件下,我依然能做到同样的事情。”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