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弥漫着清苦的药香与淡淡的魔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此刻奇异地交融,如同殿内两人纠缠不清的命途。窗外透进的曦光为冰冷的墨玉石砖镀上一层暖色,驱散了长夜最后的阴霾。
云昭伏在床沿,睡得并不安稳。朦胧间,她感到掌心中那只冰冷修长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瞬间惊醒,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缓缓睁开的、盛满了虚弱与深情的眼眸。那双她曾以为永远清冷如霜雪的眼眸,此刻像是融化的春水,清晰地倒映着她惶然无措的脸。
“谢无妄!”她几乎是弹坐起来,下意识地要抽回手去探他的脉搏。
然而,那只原本无力的大手却骤然收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将她的指尖牢牢锁在掌心。他的力气恢复得惊人,仿佛用尽了重生以来所有的渴望。
“别走。”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石磨过,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脆弱的恳求。
云昭的心像是被这声音烫了一下,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她不再挣扎,任由他握着,只是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拂开他额前被虚汗濡湿的几缕墨发。“我不走。”她低声回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你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痛?”
谢无妄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望着她,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地描摹她的眉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良久,他才近乎叹息般地低语:“不痛了。”看见你,就什么都不痛了。
后面那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云昭却奇异地听懂了。一股酸涩的热流直冲眼眶,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落泪的模样。
“你……你怎么那么傻?”她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声音闷闷的,“那是上古禁制,你怎么敢用身体去硬扛?若是……若是有个万一……”
“没有万一。”谢无妄打断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稳与清晰,“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会这么做。云昭,前世我已错过一次,今生,我绝不会再让你在我眼前受到任何伤害。”
“前世”二字,像是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那扇尘封着痛苦与误解的大门。
云昭的身体微微一僵。
感受到她的僵硬,谢无妄的心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他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却牵动了内腑的伤势,闷咳了一声,唇边溢出一丝暗红的血迹。
“你别动!”云昭慌了神,连忙上前扶住他,用袖角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
看着她焦急的模样,谢无妄忽然低低地笑了,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与无尽的悲凉。“这一百年来,我每日每夜,都在回想那一刻。”他抬起眼,目光穿透虚空,仿佛回到了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祭坛,“你的血,溅在我手上的温度……我至今还记得。”
云昭的动作顿住了,屏息听着。
“他们都说是为了苍生,为了大义。”他缓缓闭上眼,浓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信了,我也以为那是唯一的路。我甚至……亲手将剑递给了你。”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握住她的那只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以为我足够理智,足够坚定,可以承受这一切。直到……直到我看着你的身影在祭坛上消散,看着你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猩红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与疯狂:“那一刻,我才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什么苍生,什么秩序,没有你,这一切于我而言,皆是虚妄!”
这近乎咆哮的坦白,如同惊雷,炸响在云昭耳边。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无妄,剥去了所有清冷孤高的外壳,将内里的脆弱、偏执与疯狂毫无保留地展露在她面前。
“你……死后……”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梦魇般的恍惚,“我守着你的……身体,不敢离开一步。我怕我一转身,连这最后一点念想都没了。我寻遍三界,搜寻你可能散落的残魂……我入了心魔,却甘之如饴。因为只有在心魔里,我才能再看见你活着的样子……”
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眼神却哀求得像个迷途的孩子:“云昭,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很可笑,很无耻。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不要再推开我。哪怕你恨我,厌我,也请让我留在你身边,用我余下的所有生命来赎罪,来保护你。”
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云昭眼眶中滑落,一滴一滴,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恨他吗?在听到这番用血与泪剖白的忏悔之后,在那不顾生死的守护之后,那点因误解而生的恨意,早已消散无踪。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心疼,和跨越了两世才终于明晰的、深沉的爱意。
她摇了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不恨你了……”她哽咽着,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抚上他消瘦的脸颊,“谢无妄,我不恨你了。”
这一声“不恨”,如同天籁,瞬间驱散了谢无妄眼中所有的阴霾与疯狂。巨大的狂喜淹没了他,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永不分离。
云昭没有抗拒,温顺地伏在他胸前,听着他胸腔里那颗心脏,为了她而剧烈地跳动着。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声慵懒的轻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