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契带来的共鸣尚未完全消退,那些属于谢无妄的,沉重如万丈深海的情感,依旧在云昭的灵台内缓缓流淌,带着冰冷的苦涩和灼人的痛楚。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方白玉石桌,桌上灵茶已冷,雾气早散,如同横亘在他们之间那无法忽视的、前世的骸骨。
云昭的心绪前所未有的纷乱。她曾以为自己会愤怒,会歇斯底里地指责,可当谢无妄那百年孤寂的岁月、无数个在悔恨中徘徊的日夜,如同亲历般烙印在她心头时,激烈的情绪反而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为尖锐和冷静的质询。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像是雪山顶上融化的冰泉,透彻心扉的凉。
“谢无妄。”她第一次在没有旁人在场时,如此平静地直呼其名,不再是带着恨意的“师尊”,也不是疏离的“仙尊”。
谢无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抬眸看她。他眼底的红痕未退,那份因心魔而生的偏执狂乱暂时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等待审判的沉寂。
“你的悔,你的痛,我感受到了。”云昭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感受,不等于理解,更不等于释怀。”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锁住他,抛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了两世的问题,语气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嘶吼都更具力量:
“当年,若你早知我倾慕于你,可会在我踏上祭坛之前,出手阻我?”
殿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灵力的微澜。
谢无妄的唇色似乎又白了几分。他看着她,像是透过她看到了百年前那个决绝的背影。他沉默了片刻,喉结滚动,声音带着砂砾般的哑涩:“……不会。”
云昭的心,随着这两个字,猛地向下一沉。尽管早有预料,亲耳听闻,仍是刺骨的寒意。
然而,谢无妄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愣住了。
“我不会阻你,”他缓缓道,眼神痛苦却坦诚,“因为那是你的选择。彼时我愚钝,被‘大道’‘责任’蒙蔽双目,看不见你的情意,更看不清自己的心。我以为……那是你身为圣女的职责,是你的‘道’。我纵然心如刀绞,亦会尊重你的选择,然后……随你而去。”
随你而去。
原来,他前世的计划里,从未有过独活。他所谓的“不会阻她”,并非冷漠,而是在他扭曲的认知里,那是他与她共同奔赴的、既定的宿命。他以他的方式,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同行”。
云昭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陷入掌心。
她深吸一口气,问出了第二个,也是横亘在两人之间最根本的问题:“那么,在你心中,苍生与我,孰先孰后?”
这是所有矛盾的根源,是前世悲剧的症结。
谢无妄闭上了眼睛,长睫在眼下投出凄清的阴影。当他再次睁开时,眸中那片星海仿佛经历了一场彻底的崩塌与重塑,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的清明。
“前世,我选苍生,负了你,也负了己心。”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响在云昭耳畔,“最终,三界未安,你亦身陨。我的‘道’,错了。”
他站起身,绕过石桌,走到云昭面前。他没有靠近,而是在三步之外停下,然后,在云昭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撩起衣袍,竟是向着她,躬身,行下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平辈之间论道的古礼。
“云昭,”他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碎裂后的重生,“前世之错,皆在于我。是我固守陈规,是我识人不明,是我……辜负你一片真心。今日,我谢无妄,向你赔罪。”
云昭怔在原地,看着他低垂的头颅,看着他从未对任何人弯下的、象征着三界至高权柄的脊背,心中翻涌起滔天巨浪。骄傲如他,何曾如此?
“至于你的问题,”他直起身,目光如洗过的星辰,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今日,我予你答案。”
他并指如剑,毫不犹豫地点向自己的心口。一缕璀璨却带着惨烈气息的金色光芒自他指尖溢出,那是他的心尖血与本源道基所化。
“天道为证,心魔为鉴!”他声音朗朗,穿透殿宇,直上九霄,“我谢无妄立誓,从此刻起,吾道不改,吾心不移!守护苍生之志仍在,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