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说得在理,读书人就是明事理。歇歇眼再看吧,眼用多了也疼。”她说着,又把脚下的炭盆往他那边轻轻踢了踢。
桌子的另一头,灯光稍微暗些的地方,陈秀兰也占着一小块光亮。她面前摊开的是一块洗得发白的旧蓝布,上面整整齐齐地分开放着些她秋日里攒下的“宝贝”——主要是晒干的甘菊,还有柴胡,另外还有些许益母草和枸杞。
她不像陈青文那样坐得端正,而是微微弓着背,几乎伏在桌面上,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亮,手指极其小心地拨弄着那些干枯蜷缩的叶片和细细的根须。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伺候刚出生的苗,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碰碎了它们那点仅存的药性。
先是把混在里面的细小草梗、碎石子一点点拣出来,又把一些品相不太好的单独放到一边。眼神专注得仿佛世界里只剩下这些散发着淡淡草木清气的干草。
陈秀兰不懂什么《黄帝内经》,也没看过《本草纲目》。她认得的这几样,是回春堂的安小哥看她好奇教她的。秀兰记下后就找相似的,回春堂的伙计再告诉她哪些对哪些不对。
就这样一点点记在心里,自己再跑遍河滩、山坡,一遍遍比对,才有了现在的熟练。
陈秀兰知道蒲公英能清热消肿,捣烂了敷在被镰刀划破或者蚊虫叮咬肿起来的地方,能舒服不少;车前草利小便,爹和哥哥若是身子燥、小便黄,煮点水喝能顺畅些;益母草……她隐约知道是对女人家好的,娘有时候脸色发白,腰腹坠胀,喝了这个煮的水能缓一缓。
高深的医理像天边的云,她够不着。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借着这同一盏油灯吝啬的光,小心侍弄这些草药时,她的心是静的,也是满的。
这不仅仅是去回春堂换回那十几文钱时心里的欢喜,更是在这日复一日、似乎望得到头的灶台、田地、鸡鸭之外,她陈秀兰,也能凭借自己的眼睛和双手,为这个家带来一丝微弱却独特的药香,找到一点属于她自己的、不被轻易替代的价值。
她拿起一株柴胡,凑到灯下仔细看着它的根茎,轻轻吹去上面几乎不存在的浮尘,那专注侧影的轮廓,被灯光柔柔地勾勒出来,竟与对面苦读圣贤书的青文,有着某种奇异的相似——都是在各自看似微不足道的“田地”里,埋头耕耘,投注着全部的心神,追寻着各自认知里那点虽然微弱、却足够照亮眼前方寸之地的光。
偶尔,陈青文读书读得脖子酸了,会抬起头活动一下,目光掠过姐姐手下那些干枯的草叶,眼神里或许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觉得这世道女子不易,除了针织女工外都难正经学习。
陈秀兰有时也会抬眼看看弟弟紧锁的眉头和冻红的耳朵,心里会泛起一丝心疼,默默地把手边温温的水往他那边推一推,然后又很快低下头,继续自己无声的忙碌。
窗外,北风像野狗一样,不知疲倦地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尖锐的哨音。
漆黑的夜幕上,几颗寒星远远地钉在那里,清冷,孤寂,却又异常坚定,它们默不作声,静静俯瞰着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