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上的阳光,带着夏季特有的暖,透过老旧的木框窗 —— 窗框上的木纹深一道浅一道,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边角还粘着半片去年的槐树叶 —— 窗帘缝隙漏下的光,在水泥地板上织成道金闪闪的光斑。风轻轻掀动米白色的粗布窗帘,光斑便跟着晃,像撒了把会跳的碎麦穗,蹭过路修源露在被外的脚踝。
路修源先醒的,军绿色的薄被只盖了半边,露出的胳膊上印着浅浅的被纹,是部队发的棉被特有的粗布纹理。他侧头看身边的陈清清,她蜷着身子像只小猫,额前刚及眉尾的碎发贴在泛着晨起粉的皮肤上,嘴角勾着浅浅的笑,弧度软得像含了颗融化的奶糖,许是做了好梦 —— 说不定梦到上次庙会买的糖画了。
他轻手轻脚地挪开被子,指尖捏着被角慢慢掀,怕蹭到她搭在他腰上的手。脚刚沾地,就被地板的凉意激得轻颤,脚趾下意识蜷了蜷 —— 夏季的水泥地总透着股钻人的凉,尤其是清晨。他踮着脚拿过搭在椅背上的短袖衬衫,是部队发的浅灰色,领口缝着的 “八一” 布标只剩半块,袖口洗得发蓝,还留着他习惯挽两圈的折痕。
洗漱台在院子角落,旁边堆着半筐去年晒的干辣椒。搪瓷盆边儿掉了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盆身印着的红牡丹褪成了粉白,盆里的水是昨晚晾的,温温的不冰手。路修源掬起水泼在脸上,指缝漏下的水珠滴在水泥地上,溅开小水花,凉意顺着脸颊往下淌,驱散了残留的困意。他对着挂在墙上的小圆镜理衣领,镜面蒙着层薄水汽,照得人影模糊,他用指腹擦出块清亮的地方,才看清自己眼底的红血丝 —— 昨晚帮陈清清补裙子到半宿。
厨房的煤炉昨晚没封死,铁皮炉身还透着点余温,炉口沾着圈黑灰。路修源从煤筐里拣出两块蜂窝煤,边缘沾着没烧透的黑渣,捏在手里有点硌。他把煤轻轻放进炉膛,又从铁盒里抽出张叠得整齐的旧报纸,撕成条当纸引,火柴 “擦” 地划亮,火光照亮他垂着的眼睫。纸引烧起来时,他凑到炉口轻轻呵了口气,“呼” 的一声,火苗腾地窜高,橙红色的火舌舔着煤炉的炉箅子,把他的指尖映得发暖,炉箅子上的灰簌簌往下掉了点。
他从粗陶米缸里舀出半碗小米,缸口蒙着的粗纱布还沾着粒米。米是上个月从粮站买的,颗颗圆溜泛着浅黄,倒在搪瓷碗里 “沙沙” 响。淘洗时,小米在水里打着转,清水渐渐变成淡乳色,他用指尖轻轻搓揉米粒,能感觉到滑润的质感,换了三次水,水面才清透,只飘着几粒细小的米糠,这才倒进铝锅 —— 铝锅沿有点变形,是上次熬粥溢锅后,他用钳子一点点掰正的。
铝锅坐在煤炉上,他时不时掀开锅盖搅一搅,竹勺顺着锅壁转着圈,每搅一下都能看见米粒慢慢绽开,像小朵白花开在粥里。熬到米粒开花、汤汁变稠时,淡淡的米香裹着热气飘出来,先绕着煤炉转了圈,再钻出门缝,蹭过堂屋八仙桌上的搪瓷杯,往陈清清睡的里屋飘去。
接着煎荷包蛋。铁锅锅底积着层浅黑的油垢,是常年煎东西的痕迹,他每次用完都用丝瓜瓤刷,却总留着点烟火气。锅烧得冒烟时,他从玻璃瓶里倒了点豆油 —— 瓶身贴着张手写纸条,“老家新榨,香”,是陈清清娘家寄来的 —— 油花 “滋滋” 地跳,溅起的小油星落在灶台上,他下意识偏了偏头。路修源磕开两个鸡蛋,指尖在锅沿轻敲,蛋壳裂出条缝,掰开时蛋清先流出来,裹着蛋黄慢慢卧在锅里,像两颗小太阳。他手腕轻轻转着锅柄,让油均匀裹住蛋液,直到蛋清边缘卷起来,泛出诱人的金黄,还带着点焦香。
馒头是昨天陈清清用面肥发的,放在竹篦子上 —— 篦子是她跟着胡同张婶学编的,第一次编得歪歪扭扭,边缘还毛糙,却一直用着 —— 架在铝锅上热着。揭开锅盖时,热气 “腾” 地扑在他脸上,他偏头躲了躲,手里攥着的锅盖木柄被摸得光滑。馒头的麦香混着小米的醇香,裹在热气里满厨房都是暖融融的,连墙角结着的蜘蛛网,都像沾了这暖意,不那么冷清了。
陈清清醒来时,是被这香味勾醒的。她揉着眼睛走出堂屋,手指还蹭着眼角的眼屎,身上穿的浅粉色碎花睡裙,裙摆短得露脚踝,脚踝上沾着点昨晚吃西瓜蹭的红汁,领口那块洗不掉的糖渍 —— 上次吃冰糖葫芦蹭的,山楂糖衣化了粘在布上,洗了两次都留着浅褐印子,像颗小痣 —— 在晨光里格外显眼。
“醒啦?” 路修源正把荷包蛋盛进青花盘,盘子边有道细裂纹,是搬家时碰的,他用金漆补过,不仔细看看不出来。见她来,他笑着抬眼,声音还带着点晨起的沙哑,“快洗手,粥刚熬好,还热乎。” 他用筷子扎了扎馒头,确认热透了,才摆到桌上,筷子是红漆的,筷尾还刻着个 “修” 字。
陈清清洗完手,坐在小板凳上,凳腿有点晃,路修源上次用木片垫过。青花盘里的荷包蛋边缘焦脆,蛋黄是溏心的,她咬了小口,浅黄的蛋黄顺着嘴角往下淌,赶紧用手背接住,还下意识舔了舔手背,眼睛亮晶晶的。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路修源递过张粗草纸,撕了两张叠在一起,怕糙纸硌着她的手,又给她碗里舀了勺小米粥。粥稠得能挂住勺,滴滴答答往下掉,他小心地倒进去,还吹了吹,“别烫着。” 喝进嘴里,暖从舌尖滑到胃里,夏季的晨凉一下子散了,连带着困意都没了。
“今天去哪个菜市场?” 陈清清嚼着馒头,腮帮子鼓鼓的像小松鼠,麦香在嘴里散开,带着点发酵的甜,她眯着眼,像尝到了什么宝贝。路修源喝了口粥,用手背擦了擦嘴,“东头那个,离得近,夏季的菜新鲜,还有刚摘的空心菜,带着露水呢。”
他说着,夹了个馒头放进她碗里,馒头还热着,隔着筷子都能感觉到温度,“多吃点,等会儿逛菜市场要走路,夏季天热,容易饿。” 陈清清点点头,又咬了口馒头,嘴角沾了点馒头屑,路修源伸手替她擦掉,她才反应过来,眼睛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小虎牙。
吃完早饭,两人换衣服。路修源穿了件浅蓝色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洗得发白,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胳膊上有块浅褐的疤 —— 是在部队训练时蹭的,陈清清总爱摸。手腕上戴着块旧手表,黑色表带裂了道缝,表盘上的 “12” 掉了漆,是部队三等功的奖品,他每天都戴,只有睡觉才摘下来放在枕头边。
陈清清翻出件粉色的碎花连衣裙,裙摆到膝盖,领口绣着朵小雏菊,白色的绣线有点脱线,她昨天还缝了缝,针脚歪歪扭扭的。她对着镜子系腰带时,带子总滑,路修源走过来,手指捏着蝴蝶结的两端轻轻拽,把歪掉的结理正,指尖碰到她的脖颈,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他笑了,“这样好看,像朵小花儿。”
路修源拎起墙角的木质小推车,车架有点开裂,他用铁丝绑了两圈,还刷了层红漆,漆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木头色。车轱辘是铁皮的,边缘锈了圈,推起来 “吱呀” 响,是去年从废品站淘来的,他修修补补用了大半年,车轴上还抹了点机油,想让它轻快点。
两人慢慢往菜市场走。胡同里满是夏季的热闹,卖冰棍的大爷穿着件洗得发黄的白背心,背心上印着 “劳动最光荣”,推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旧军壶。后架绑着泡沫箱,里面垫着棉被,怕冰棍化了,他吆喝着 “绿豆冰棍,一毛一根”,声音有点哑却洪亮,车铃 “叮铃铃” 响,路过的小孩都拽着大人的手往这边看。
晨练的老人们摇着蒲扇,蒲扇上印着褪色的广告,有的扇柄都磨圆了,坐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聊天。槐树上挂着个旧鸟笼,里面的画眉 “叽叽喳喳” 叫,老人们的话题离不开 “今年夏天真热,昨晚我扇了半宿蒲扇”“地里的玉米叶子都卷了,得赶紧浇水”。有推着婴儿车的妈妈,穿着浅紫色衬衫,头发扎成马尾,车里的孩子穿着白色小肚兜,咬着安抚奶嘴,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路边开得正艳的牵牛花,还伸手想去抓,却够不着。
阳光穿过槐树叶,洒下斑驳的影,落在两人身上,晃得人眼晕。路修源走在外侧,胳膊时不时碰着路边的墙,墙上贴着的旧海报都泛黄卷边了。路过没闸的自行车时,他会伸手把陈清清往身边拉一点,“小心点,这车没闸,别蹭着”,他的声音混着槐树上的蝉鸣,“知了知了” 的,格外清晰。
东头菜市场的入口,搭着不少蓝布棚,布上破了洞的地方用针线补着,有的还打了补丁。棚下的摊贩早早摆好了菜,有的坐在小马扎上择菜,有的站着整理筐子。刚炸好的油条冒着热气,油锅里的油条还在 “滋滋” 响,捞出来放在铁丝筐里,油滴在筐底 “滴答” 响,油香裹着面香飘过来,闻着就饿。豆腐摊的嫩豆腐泡在清水里,水是刚换的,清得能看见盆底,豆腐颤巍巍的,像块刚剥壳的白玉,摊主老太太拿着刀,问路过的人 “要多少?刚做的,嫩得很”。
“新鲜空心菜,一毛五一斤!刚从地里拔的,还带着泥呢!” 摊贩是个穿绿短袖的中年男人,手里举着把空心菜,叶子上还沾着露珠,吆喝声裹着风,吹得路修源耳边痒。他推着小推车,在人群里慢慢走,时不时回头看陈清清,怕她被挤着,“跟紧点,人多别走散了”。
“慢点走,别着急,夏季的菜多,咱们慢慢选。” 他伸手替陈清清拂开粘在脸颊的头发,头发沾着点汗,有点湿,他的指尖触到她微微发烫的皮肤,像碰着块温软的玉,“热不热?前面有卖酸梅汤的,玻璃瓶装的,冰得很,等会儿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