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灯下的温柔(1 / 2)

夜幕像块浸了墨的粗布,从天边慢慢往下沉,把整个家属院都裹了进去。起初还能看见西边天际残留的一点橘红,没过半盏茶的工夫,就连这点亮色也被墨色吞了,只剩下家家户户窗棂里透出的零星灯火,像撒在黑布上的碎星子。风从街面上溜过,带着点初秋的凉,吹得院门口的老槐树叶子 “沙沙” 响,偶尔还会卷着片枯黄的叶子,轻轻撞在店铺的木门上,又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店里的油灯早就点上了。那是盏黄铜底座的旧油灯,灯盏边缘积着圈淡淡的灯垢,是用了好些年的老物件 —— 还是路修源他爹当年留下的,灯芯是新换的棉线,烧得正稳,昏黄的灯光在屋里摇曳着,把桌子上的账本照得清清楚楚,连纸页上细细的纹路都看得分明。灯光还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是账本边角的褶皱、陈清清垂落的发丝,还有她攥着铅笔的手,像幅慢悠悠晃着的皮影戏。

陈清清趴在桌子上,头枕在胳膊上,胳膊底下垫着块浅灰色的手帕 —— 是她自己缝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兰草,针脚有点歪,却是她熬了半个晚上的成果。她的头发用根浅蓝色的头绳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从耳后垂下来,落在脸颊旁,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像停在脸上的小蝴蝶。手里还紧紧攥着支铅笔,铅笔杆是暗红色的,笔头被削得尖尖的,是路修源早上帮她削好的 —— 他知道她总把铅笔削得歪歪扭扭,所以每天早上都会提前帮她把笔削好,放在账本旁边。

账本摊开在面前,是本用粗布做封面的厚账本,封面边角已经被翻得有些毛躁,布面上还沾着点淡淡的墨渍,是上次算账时不小心蹭上的。账本里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蓝色的墨水写的是收入,红色的墨水写的是支出,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肥皂五块,收入两角五分”“雪花膏两瓶,收入两角”“进火柴两盒,支出八分”,字虽然不算工整,却一笔一划透着认真。只是写到最后几行,字迹渐渐歪了,最后一笔数字只写了半截,墨水还在纸页上晕开了一小团,像是她睡着前手指没稳住,笔尖蹭到了纸页上。

陈清清的呼吸很轻,带着点浅浅的起伏,嘴角还抿着点淡淡的笑意,许是梦到了白天赶集时吃的糖葫芦 —— 早上她还跟路修源说,下次要多买两串,留着晚上当零嘴。她的睫毛长而密,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像覆了层薄纱,鼻子小巧,鼻尖因为趴在胳膊上,微微泛红。手里的铅笔被攥得有点紧,指节因为握得久了,泛着点淡淡的白,连指甲缝里都沾了点蓝色的墨水 —— 是下午算账时不小心蹭上的,她自己没察觉,就这么带着墨渍睡着了。

店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路修源走了进来。他刚从村东头的王铁匠家回来,帮着王铁匠修好了漏水的水桶 —— 王铁匠前几天帮他补过自行车的链条,他想着得还个人情,就趁着晚上去了趟。进门时他还特意放轻了脚步,鞋底蹭着地面,只发出极轻的 “沙沙” 声,生怕吵醒趴在桌上的陈清清。他身上还带着点夜露的凉,衣角沾着片小小的槐树叶,是刚才路过老槐树时不小心挂上的,他自己也没发现。

刚进门,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桌前的陈清清身上。油灯的光刚好映在她的脸上,把她的睡颜照得格外清晰。他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下 —— 这些天她太累了,白天要守着店,从早到晚都没个歇脚的空,有人来买东西时要招呼顾客、找零、递货,没人时还要整理货架、清点存货;晚上回来还得算账本,把一天的收入支出一笔笔算清楚,有时候算到半夜,桌上的油灯都烧下去小半盏。前几天他还看到她对着账本叹气,说有几笔账总也算不对,眼睛熬得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

路修源轻手轻脚地走到桌前,先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油灯的灯芯 —— 灯芯烧得有点高,火焰晃得厉害,灯光太亮,怕晃着陈清清的眼睛。他用手指轻轻把灯芯往回拨了拨,火焰立刻小了些,昏黄的光变得更柔和了,像裹了层棉花,落在陈清清的脸上,也落在账本上,连纸页上的墨渍都显得温柔了些。

然后他慢慢蹲下身,膝盖轻轻碰到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看着陈清清的睡颜,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像看着件稀世珍宝。他的目光从她垂落的发丝扫到她攥着铅笔的手,又落到她嘴角的笑意上,心里软软的,像喝了碗刚煮好的红枣粥,暖得快要溢出来。

他想起第一次见陈清清时的模样。那时候他刚从学堂辞了职,打算开这家小店,去集市上置办东西时,刚好碰到她站在她娘的糖葫芦摊前。她那时候才十七岁,穿着件浅粉色的布衫,布衫的袖口有点磨白了,却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成条麻花辫,垂在肩膀上,辫梢用根红色的头绳系着。她娘忙着给顾客拿糖葫芦,让她递根糖葫芦给站在旁边的路修源,她怯生生地走过来,双手捧着糖葫芦,手指捏着竹签的末端,怕碰脏了糖霜,声音小小的:“叔…… 叔叔,您的糖葫芦。”

那时候路修源还笑她,说:“我没那么老,叫我修源就行。” 她的脸颊一下子就红了,像熟透的苹果,赶紧低下头,转身跑回了她娘的摊子旁,还偷偷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亮得像星星。没想到时隔两年,这个怯生生递糖葫芦的小姑娘,竟成了他的妻子,陪着他守着这家不大的小店,日子虽然不富裕,却过得踏实又温暖,每天看着她的笑脸,路修源就觉得,再苦再累都值了。

路修源伸出手,想把她散在脸颊旁的碎发捋到耳后。他的手指刚碰到她的头发,就顿住了 —— 她的头发又软又顺,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是早上刚洗过的。他怕自己的动作太重,惊醒了她,手指在半空中停了会儿,又轻轻收了回来,转而小心翼翼地去拿她手里的铅笔。

铅笔被她攥得有点紧,指节都泛白了。路修源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指腹,她的指腹有点凉,还带着点薄茧 —— 是平时缝补衣服、整理货架磨出来的。他一点点地掰开她的手指,动作轻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瓷器,生怕弄疼她。先是拇指,再是食指,然后是中指,每根手指都掰得极慢,等最后一根小指松开,他才把铅笔轻轻抽了出来。铅笔杆上还带着她的温度,有点凉,却很真切。

他把铅笔放在账本旁边,又伸出手,轻轻把账本合上。账本的边角已经被翻得有些卷了,纸页也变得软软的,是她这些天翻得太勤。他合账本的时候,还看到账本里夹着张小小的纸条,纸条上用铅笔写着 “买红枣两斤、给修源补袜子的线”,字迹歪歪扭扭的,是陈清清的字 —— 她总是这样,把要做的事记在小纸条上,夹在账本里,怕自己忘了。路修源的心里更暖了,他把纸条轻轻夹回账本里,又把账本放进桌下的抽屉里 —— 抽屉里还放着她缝补用的针线盒、几块没吃完的麦芽糖,还有他给她买的那瓶雪花膏,瓶身上的梅花图案在油灯下泛着光。

做完这些,路修源转身去了里屋。里屋的柜子上放着他的厚外套,是件深蓝色的粗布外套,洗得有些软了,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点毛边,却是他最常穿的一件 —— 冬天穿在里面,暖和得很。这件外套还是去年冬天陈清清给他做的,她熬了三个晚上,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个小口子,却一直瞒着他,直到他穿上外套时,才发现她指尖的创可贴。那时候他还心疼了好半天,让她以后别这么拼命,可她却说:“你冬天进货冷,穿厚点暖和,我没事。”

路修源把外套拿在手里,外套上还带着点阳光的味道 —— 是早上陈清清晒过的,她总说早上的太阳晒过的衣服,穿着暖和。他拿着外套回到外屋,轻轻披在陈清清身上。外套有点大,裹在她身上,像裹了层暖被子。他小心翼翼地把领口拢了拢,不让风灌进去,又把袖子往下拉了拉,盖住她露在外面的手腕 —— 夜里凉,她的手腕又嫩,怕冻着。

然后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陈清清旁边。凳子是他前阵子用剩下的木料做的,凳面磨得光滑,边缘削成了圆弧形,怕硌着腿。他坐得很近,膝盖几乎要碰到陈清清的胳膊,眼睛一直看着她的睡颜。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在她的脸上,也映在他的眼里,他的眼里满是温柔,像盛了整个夜晚的星光。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陈清清的手背。她的手有点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水。他赶紧用自己的手裹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很宽,带着点薄茧,却很暖和,能把她的手整个裹住。他轻轻搓着她的手,慢慢帮她暖着,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他想起上次她算错账的事 —— 那天她把五毛钱当成一毛钱找给了顾客,晚上对账时才发现,急得快哭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自己没用,连账都算不好。他当时没怪她,只是把她搂在怀里,帮她擦眼泪,说:“没事,钱丢了可以再赚,你别难过,下次小心点就行。” 从那以后,他每天晚上都会尽量早点回来,帮她一起算账,可她总说 “你白天进货累,晚上歇着就行,我自己能行”,硬是把算账的活揽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陈清清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沾了晨露的蝶翼,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她先是愣了一下,眼神还有点迷糊,像蒙了层雾,看了看桌上的油灯,又看了看摊在腿上的外套,才反应过来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赶紧坐直身子,脸颊瞬间红了,从耳根红到了脖子,像熟透的樱桃,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外套往身上拢了拢,手指轻轻摸着外套的布料 —— 是路修源的味道,皂角香混着阳光的味道,让她心里暖暖的。

“我…… 我不小心睡着了,账本还没算完呢。” 她的声音还有点刚睡醒的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说着就要伸手去拉桌下的抽屉,想把账本拿出来继续算。

路修源赶紧按住她的手,他的手很暖,覆在她的手背上,像盖了层暖玉。“累了就早点休息,账本明天再算也不迟。” 他笑着说,眼神里满是疼惜,“你看你,眼睛都熬红了,再这么熬下去,该成小兔子了。”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眼角,她的眼角有点泛红,是熬夜熬的,看着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