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青石镇的薄雾还没散尽,像一层半透明的纱,轻轻裹着街边的老槐树,也裹着镇东头的百货商店。商店的木质门是两扇对开的,门框上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浅黄的木头纹理,门楣上挂着块铁皮招牌,用红漆写着 “青石镇百货商店”,边角被风吹得卷了边,却依旧透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规整。
副食品柜台前,已经站了三两个顾客。最前面的是住在隔壁巷口的张奶奶,手里拎着个竹编的小篮子,篮子里放着个缺口的粗瓷碗 —— 她每天都来买半斤豆浆,给家里瘫痪的老伴当早饭。中间是镇小学的王老师,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领口别着支英雄牌钢笔,手里攥着两张粮票,要给学校的食堂买两斤面粉。最后是个年轻媳妇,怀里抱着个襁褓里的孩子,孩子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她要买点白砂糖,给孩子冲米糊。
陈清清就站在柜台后面,穿着件浅蓝色的布罩衫。这罩衫是前年路修源托人从县城布店买的细棉布,洗了快二十次,颜色已经淡得发灰,袖口和领口也磨出了细细的毛边,但她每次穿之前都会用烙铁熨得平平整整 —— 烙铁是她娘传下来的,黄铜的底座,木柄上包着层旧布,每次熨衣服时,她都会在罩衫半旧的粗棉布抹布,抹布是她自己用旧衣服改的,边角缝了圈浅粉色的布条,那是从她出嫁时穿的红棉袄上拆下来的,算是个念想。
她擦柜台的动作格外轻,格外专注。玻璃柜台有半人高,是去年新换的,边角还包着层薄铁皮,防止磕碰。她从左上角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擦,避开玻璃上那道细细的划痕 —— 那是上个月搬货时,一个酱油瓶没拿稳,磕在柜角划出来的,她心疼了好几天,后来每次擦到这儿,都会特意慢下来,生怕划痕变深。柜台里的东西码得整整齐齐:左边是凭票供应的糖果,有水果糖、奶糖,还有裹着芝麻的牛皮糖,都装在玻璃罐里,罐口盖着块干净的纱布,防止落灰;中间是糕点,桃酥、饼干,用油纸包成一个个小包裹,上面印着 “青石镇食品厂” 的字样;右边是调味品,酱油、醋、盐,还有本地产的豆瓣酱,装在半人高的陶缸里,缸口盖着木盖子,盖子上贴着张红纸,写着 “酱油”“醋”,一目了然。
空气里的味道很特别。有酱油的咸鲜,醋的微酸,糖果的甜香,还有豆瓣酱的醇厚,混在一起,是属于副食品柜台独有的气味,不冲鼻,却很实在,闻着就让人觉得安心。偶尔有晨风吹进店里,带着点外面的露水味和老槐树的清香,让这股气味更淡了些,却也更舒服了。
陈清清擦到中间时,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挂钟是老式的,黄铜的钟摆左右摇晃,发出 “滴答滴答” 的声音,时针刚过六点四十。她想起昨天有个顾客说,玻璃罐里的水果糖有点粘在一起了,今天得挑出来,分开装在小纸袋里,方便顾客拿。她心里盘算着,等这几个顾客买完东西,就赶紧弄,免得等会儿人多了顾不上。
就在这时,一个面生的中年男人走到了柜台前。他穿着件灰色的中山装,袖口磨得发亮,手肘处还打了个补丁,补丁是用同色的布缝的,针脚很整齐,看得出来是个细心人。他的头发有点乱,像是早上没来得及梳,额角沾着点汗,神色很匆忙,手里拎着个印着红双喜的玻璃瓶 —— 瓶子是旧的,瓶身上有几道细小的裂纹,瓶口用麻绳系着个小铁环,方便拎着,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的老物件。
“同志,打一斤酱油。” 男人的声音有点哑,像是刚跑过步,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和一张酱油票,手指有点抖,把钱票递过来时,还不小心掉了一张一角的纸币,他赶紧弯腰捡起来,脸有点红。
陈清清连忙抬起头,露出个温婉的笑容。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笑的时候眼角会弯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哎,好的,您稍等。” 她接过瓶子和钱票,先把钱票理好,放在柜台的 “清” 字,里面分了好几个格子,分别放钱、粮票、油票、糖票,整整齐齐。然后她从柜台柄上包了层蓝布,防止滑手,提子的大小刚好是半斤,打一斤需要舀两次。
她转身走到酱油缸前,酱油缸是陶制的,上面有个木盖子,盖子上还刻着朵简单的梅花。她轻轻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酱油香立刻飘了出来,比柜台里的味道更醇厚,带着点黄豆发酵后的咸鲜。她把竹提子伸进缸里,慢慢舀起酱油,酱油是深褐色的,稠稠的,顺着提子的缝隙慢慢往下滴,滴回缸里时,发出 “嗒嗒” 的轻响。她舀了两次,刚好一斤,然后把提子对准瓶口,小心翼翼地倒进去 —— 瓶口不大,她怕洒出来,动作很慢,眼睛紧紧盯着瓶口。
阳光刚好从商店高高的窗户照进来,窗户是木框的,玻璃有点模糊,阳光透过玻璃,变成了淡淡的金色,落在酱油上,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像一块透明的宝石。男人站在柜台前,看着酱油一点点装满瓶子,脸上的匆忙少了点,多了点安心 —— 他是镇西头农机厂的会计,早上要给厂里的食堂打酱油,食堂大师傅等着用酱油炒菜,要是迟到了,全厂几十号人就没早饭吃,所以他心里一直急着。
一切本该像往常一样平稳。陈清清把装满酱油的瓶子递过去,手指刚碰到瓶子的边缘,男人就着急地伸手来接 —— 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六点五十了,再不走真的要迟到了。可他的手指刚碰到瓶子,就因为太急,指尖一滑,没捏住。
“哐当!”
一声闷响在店里炸开。不是那种尖锐的脆响,因为瓶子里装着酱油,落地时带着点沉甸甸的钝感,却依旧格外刺耳,瞬间打破了店里的安静。张奶奶手里的竹篮子晃了晃,粗瓷碗差点掉下来;王老师手里的粮票也抖了抖;年轻媳妇赶紧把怀里的孩子抱紧了些,孩子被响声惊到,小嘴撇了撇,差点哭出来。
酱油瓶掉在水磨石地面上,先是裂开一道缝,然后 “咔嗒” 一声碎成了好几块。深褐色的酱油像失控的墨汁,猛地泼溅开来,先是在地面上积成一小滩,然后顺着水磨石的纹路快速扩散,很快就洇开一大片不规则的污迹,黏糊糊的,看着格外显眼。几块玻璃碴子弹了出去,有一块刚好弹到陈清清的鞋边,她穿着双黑色的布鞋,鞋头是圆的,是路修源去年给她做的,鞋底纳了厚厚的千层底。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心里 “咯噔” 一下 —— 那是她的新鞋,还没穿满一个月。
但她没顾上看鞋,目光立刻落在了男人身上。男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双手在身前搓来搓去,嘴里不停地道歉:“哎呀!对不住!对不住!同志,我这…… 我这太着急了,您看这事闹的……” 他的声音都有点发颤,眼神里满是懊恼和尴尬,看着地上的碎玻璃和酱油,手足无措。
陈清清心里也有点疼。那一斤酱油,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 —— 凭票供应,一张酱油票只能买一斤,而且酱油八分钱一斤,加上瓶子的钱,一毛钱就没了。一毛钱在当时能买两个馒头,或者一把青菜,对于普通家庭来说,是不小的损失。她想起自己下乡插队的时候,酱油有多珍贵,有时候炒菜只敢往锅里滴几滴,能让菜有点咸味就不错了,所以她完全能理解男人的懊恼。
但她看到男人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还是立刻把心疼压了下去。这年头,物资紧缺,谁都不容易,谁也不是故意的。她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放得很柔,带着安抚的意味:“没关系,同志,您别着急,没伤着手吧?” 她一边说,一边目光扫过男人的手 —— 他的手上沾了点酱油,还有点红,像是被玻璃碴子划到了,她赶紧问:“您的手是不是划到了?快让我看看。”
男人赶紧把手背到身后,摇了摇头:“手没事,手没事,就是这…… 这酱油和瓶子,可怎么办啊?” 他看着地上的狼藉,眉头皱得紧紧的,嘴角往下撇,像是快要哭了 —— 他这个月的工资才三十七块五,要是赔这酱油和瓶子,又得省好几天的饭钱。
“人没事就好,瓶子碎了不打紧,我这就收拾。” 陈清清说着,就想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她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后腰 —— 那里有个旧伤,是下乡插队时落下的。那年冬天,她去河边挑水,路面结了冰,她不小心滑倒了,后腰磕在石头上,当时没条件好好养,后来就落下了病根,阴雨天或者累着了,都会隐隐作痛,弯腰时间长了,更是像有根细针在里面扎着,又酸又疼。眼前这一地的狼藉,要弯腰清理,对她来说确实是个负担。
她刚迈出一步,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先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是路修源。他刚才正在不远处的五金柜台整理新到的螺丝 —— 螺丝装在一个铁皮盒子里,大大小小的,需要按型号分开,他手里还拿着个小镊子,指尖沾了点黑色的机油。听到 “哐当” 声时,他心里一紧,生怕是陈清清出事,立刻放下手里的镊子,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
他今天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蓝色工装,是百货商店发的,上衣的口袋上还绣着个小小的 “修” 字,是陈清清用红线绣的,怕和别人的衣服弄混。工装的袖口挽到了小臂,露出结实的胳膊,胳膊上的肌肉线条很明显,是常年干活练出来的。他的头发很短,是陈清清昨天给他剪的,用的是家里的旧剪刀,剪得不算特别齐,但很精神。他的眉宇间有着这个年代年轻人特有的沉稳,眼神很亮,一看就很有担当。
“清清,你别动。”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担心。
他伸出手,一把按住陈清清正要动作的肩膀。他的手掌很大,很暖和,按在肩膀上,力度不轻不重,刚好能让她停下动作,却又不会让她觉得疼。他的手指透过薄薄的布罩衫,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肩膀的温度,也能感受到她因为刚才的意外而微微发颤的身体。
“有玻璃碴,你别碰,我来。” 他说完,目光快速扫过地面,先是看了看陈清清的脚边,确认没有玻璃碴,又看了看男人的脚边,然后才看向那片酱油污渍,快速判断了一下清理的步骤 —— 先扫玻璃,再拖酱油,免得玻璃碴子划伤手。
说完,他转身就朝商店后院走去,步伐迅捷却不见慌乱。后院不大,靠墙放着几个旧木箱,里面装着商店的杂物,还有一个半旧的水缸,里面装着清水,是用来拖地、擦柜台的。墙角放着一把用旧布条扎成的拖把,是路修源自己扎的,用的是他从部队里带回来的旧军装布条,比商店买的拖把更耐用,也更吸水。旁边还有一个竹制的簸箕和一把扫帚,扫帚的柄是用老槐树的树枝做的,握起来很顺手。
他很快就拿着拖把、簸箕和扫帚回来了。他把东西放在地上,先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地面的玻璃碴子 —— 有一块比较大的,大概有手掌那么大,边缘很锋利,还有几块小的,散落在酱油渍周围。他怕扫的时候玻璃碴子溅到别人,特意朝周围的顾客笑了笑,说:“大家麻烦往后退一点,小心玻璃碴子。”
张奶奶赶紧往后退了退,王老师也拉着年轻媳妇往后站了站,年轻媳妇怀里的孩子已经不哭了,正睁着大眼睛看着路修源,觉得很新奇。
“同志,真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 男人见到路修源,更加不好意思了,他的脸比刚才更红了,双手依旧在身前搓着,声音里带着点愧疚。
路修源直起身,对他露出一个宽厚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 他的牙齿很白,是因为陈清清每天都让他用盐水漱口,说能保护牙齿。“没事儿,同志,难免的。” 他的语气很平和,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人没划伤比什么都强。您要打酱油是吧?清清,再给这位同志打一斤,用商店的备用瓶。”
他的话语自然而妥帖,没有刻意说什么安慰的话,却瞬间化解了男人的尴尬和不安。男人愣了一下,然后赶紧点头:“哎,好,好,谢谢同志,谢谢同志!”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感激,眼眶都有点红了 —— 他本来以为,至少要赔上酱油和瓶子的钱,说不定还要被批评,没想到路修源不仅没怪他,还让重新打酱油,用商店的备用瓶,这让他心里一下子就暖了。
陈清清心里也暖暖的。她知道路修源的心思,他总是这样,不管对谁,都想着多体谅一点,多帮一点。她连忙应声:“哎,好嘞!” 然后从柜台顾客退回来的旧瓶子,洗得干干净净,消过毒,瓶身上贴着张白色的小纸条,上面用红墨水写着 “备用” 两个字,是陈清清写的,字体娟秀。她拿着备用瓶,又走到酱油缸前,这次动作更慢了,小心翼翼地舀起酱油,倒进去,生怕再出什么差错。
这边,路修源已经利落地行动起来。他先是拿起扫帚,小心翼翼地从玻璃碴子的外围开始扫,由外向内,一点一点地把玻璃碴子扫到簸箕里。他的动作很轻,怕用力太猛,玻璃碴子溅起来划伤自己或者别人。他扫到那块大玻璃碴子时,特意用扫帚的柄把它按住,然后慢慢拨到簸箕里,避免它滑动。扫完后,他把簸箕里的玻璃碴子倒进旁边的铁皮簸箕里 —— 铁皮簸箕是专门装垃圾的,放在商店的角落,每天下班都会倒掉。
然后,他拿起那把旧拖把,走到后院的水缸边,把拖把放进水里浸湿。水有点凉,是清晨的井水,他的手放进水里时,微微缩了一下,但很快就适应了。他把拖把拎起来,双手握住拖把的柄,用力拧干 —— 他拧拖把的手势很有力,双臂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工装的袖子因为用力而向上缩了点,露出手腕上的旧手表。这手表是他爹传下来的,表盘有点花,指针也走得慢了点,但他一直戴着,说能看个大概时间。拖把拧干后,他又抖了抖,把多余的水抖掉,才拿着拖把走回酱油渍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