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的午后,太阳把家属院的柏油路晒得泛着油光,老槐树枝叶耷拉着,蝉鸣声却没半点疲态,裹着热意往人耳朵里钻。路家所在的家属院多是高校教职工和部队家属,红砖楼前的晾衣绳上挂着花衬衫、小裙子,风一吹就轻轻晃,偶尔能听见谁家厨房里传来碗碟碰撞的脆响,或是孩子们追着跑的笑声,透着股安稳的烟火气。
赵兰手里拎着刚从食堂买的绿豆糕,脚步稍慢地跟在李教授和王教授身后。她是师范大学的语文老师,丈夫早年在部队立过功,儿子路修源如今也是连队里的骨干,算是家属院里数得着的 “双优家庭”。这次李教授和王教授来家属院,一是想看看她住的地方,二是顺路去附近的书店淘几本旧书。走在路上时,李教授还笑着打趣:“赵兰,你们这家属院环境真好,比我们学校那老宿舍舒服多了,绿树成荫的,住着也清净。” 王教授也跟着点头:“可不是嘛,听说你这儿邻居都挺和睦,不像我们楼里,天天有人为了占楼道吵架。”
赵兰嘴上应着,心里却隐隐有些打鼓。她知道李教授和王教授都是名校出身,平日里打交道的不是学界前辈就是高知家庭的子女,对 “出身” 这事多少有些在意。而她的儿媳陈清清,是去年才跟路修源结的婚,之前当过好几年知青,家里父母也只是普通工人。虽说她早就觉得清清是个好姑娘,可每次跟同事聊起儿媳,总怕人家会戴着有色眼镜看她。
转过拐角,就看见自家楼前的老槐树下围了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的像群小麻雀。陈清清正蹲在孩子们中间,手里捧着一本翻得有些卷边的《唐诗三百首》,浅蓝色的棉布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了点粉笔灰,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筋扎在脑后,额前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指着书页上的 “举头望明月”,声音温柔得像浸了凉水的棉絮:“来,咱们再读一遍,注意把‘举头’的动作做出来,就像真的在看月亮一样。”
孩子们跟着她齐声读,小胳膊举得高高的,脸上满是认真。陈清清看着他们,眼里弯起笑意,伸手轻轻揉了揉身边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的头:“妞妞读得最响,真棒。”
李教授停下脚步,视线落在陈清清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拉了拉赵兰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赵兰,这就是你儿媳妇?” 见赵兰点头,她又往陈清清那边瞥了眼,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视,“看着挺普通的啊,穿得也朴素,一点不像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 —— 你看她那手,指关节都有点粗,倒像是经常干重活的。”
王教授也凑过来,眼神在陈清清身上扫了一圈,叹了口气:“我之前还听你说,她以前是知青?路连长条件多好啊,年轻有为,家里又是你这样的文化人,怎么就找了个知青呢?不是我说,知青大多没正经念过几年书,以后跟你们家人相处,怕是没什么共同话题。”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了赵兰心上。她原本还想等会儿跟同事好好夸夸清清,可这会儿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贬低,心里顿时涌上一股火气。她知道清清当知青时遭了不少罪,在乡下种过地、喂过猪,手上的茧子都是那时候磨出来的;可清清也没闲着,在乡下就跟着村里的老教师学认字,后来回城当老师,更是拼了命地备课、补课,哪点比不上那些 “有出身” 的姑娘?
赵兰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手里的绿豆糕袋子被捏得变了形。她没再跟两人搭话,径直朝着陈清清走过去,李教授和王教授见状,也只好跟上,只是脸上还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李姐、王姐,过来我给你们介绍下。” 赵兰走到陈清清身边,伸手挽住她的胳膊,语气里满是护犊子的劲儿,“这是我儿媳妇陈清清。你们可别看着她年轻,本事大着呢 —— 她之前在县城中学当语文老师,教的毕业班,学生升学率全县第三,多少家长都想把孩子塞到她班里。”
陈清清听见声音,抬头看见赵兰和两位陌生的女教授,连忙站起身,把书递给身边的孩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李教授、王教授好,我是陈清清。” 她说话时不卑不亢,眼神清亮,没有丝毫因为对方是教授就显得局促。
赵兰还在接着说,声音特意提高了些,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现在她跟修源结婚,回了家属院,也没闲着。知道咱们院不少孩子放学没人管,就自己在家开了免费的辅导班,每天下午把孩子们叫到家里,帮他们补语文、数学,有时候还教他们背古诗、写毛笔字。前阵子王大爷儿子寄来的信,都是清清帮着念的;王大爷想回信,眼睛花看不清,也是清清一笔一划帮着写的,把家里的事说得明明白白,王大爷看了都直哭。咱们院的人提起清清,没有不夸她好的。”
周围几个带孩子的家属听见这话,也跟着附和:“是啊,清清这姑娘心善,我家小子之前数学总不及格,跟着清清补了两个月,这次考试都考了八十几分呢!”“上次我家水管坏了,修源不在家,还是清清帮着找的修理工,忙活了一下午都没说累。”
李教授和王教授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互相看了一眼,没好意思接话。就在这时,一阵 “笃笃笃” 的拐杖声传来,王大爷拄着枣红色的拐杖,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他今年七十多了,儿子在外地当兵,平时就一个人住,跟陈清清走得最亲。刚才他在楼上听见楼下有人议论 “知青”,心里就犯了嘀咕,扒着窗户一看,正好看见李教授和王教授对着陈清清皱眉头,顿时就急了,抄起拐杖就下了楼。
“赵老师,你这两位同事是不是觉得清清是知青,就不好啊?” 王大爷走到几人面前,拐杖往地上一顿,声音洪亮得整个院子都能听见,“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别门缝里看人 —— 清清比那些只会说空话的教授强多了!就说上个月停水那事儿,你们还记得吧?”
提起停水,家属院的人都有印象。那时候正是三伏天,连续三天没水,家家户户都快熬不住了。一楼的张婶家里囤的水喝完了,急得直哭;二楼的老周想给孙子冲奶粉,连热水都没有,差点跟物业吵起来。就在大家乱糟糟的时候,是陈清清站了出来,顶着大太阳去居委会找主任,又跑到自来水公司问情况,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脚都磨起了泡,最后才协调好,当天晚上就恢复了供水。
“那时候你们在哪呢?” 王大爷瞪着李教授和王教授,语气里满是不满,“清清跑前跑后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出来帮一把。现在倒好,站在这儿说三道四的,有什么资格啊?清清是知青怎么了?知青能吃苦、心肠好,比你们这些只会坐在办公室里看书、对人指手画脚的强多了!”
李教授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尴尬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王教授也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了两声,避开了王大爷的目光。赵兰见状,连忙打圆场:“王大爷,您别生气,李姐和王姐就是随口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说着,她又拉过陈清清的手,掌心的温度让陈清清心里一暖。
“其实我以前也担心过,” 赵兰看着李教授和王教授,语气诚恳,“担心清清跟咱们家背景不一样,相处起来会有隔阂。可相处久了我才知道,那些所谓的‘出身’‘学历’,都不如‘实在’两个字金贵。清清心眼好,对人真诚,不管是对孩子、对老人,还是对邻居,都掏心掏肺的。修源能娶到她,是他的福气,也是我们路家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