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王家坞堡。
深秋的凉意裹挟着江淮水乡的湿润，悄无声息地漫过青石板路，钻进朱漆大门的缝隙，最终落在后花园那几株百年银杏树上。
曾是翠绿的扇形叶片，如今已被染成透亮的金黄，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像一场温柔的碎金雨，铺满了庭院里的青砖地，也落在躺椅上那道苍老的身影上。
王珀躺在铺着厚厚狐裘垫的楠木躺椅上，身上盖着双层织锦毛毯，可那股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还是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他的胸膛起伏得极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微弱的滞涩，浑浊的眼睛大多时候都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整个人像一片即将被风吹走的枯叶，大部分时间都在半梦半醒的昏睡中沉浮。
王秀的意识悬浮在这具身体里，像个沉默的旁观者。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正从四肢百骸中一点点流逝，指尖的温度越来越低，听觉变得时断时续，连思考都开始变得迟缓。
他曾借着这具身体搅动风云，可如今，再强大的意志，也敌不过生老病死的铁律。
王贞侍立在躺椅旁，一身玄色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沉稳。他手中捧着一叠的麻纸报告，刻意放轻了声音，语速轻柔地汇报着，像是怕惊扰了父亲。
“父亲，北方的局势总算稳定下来了。”王贞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符彦卿的镇州军、安重荣的成德军，还有史弘肇的永兴军，前阵子在河东边界闹了几场小规模冲突，各有损伤。
最后还是在咱们暗中递了消息、送了粮秣后，才坐下来谈妥，把石敬瑭留下的河东之地分了，符家占了云州、应州，安家用了河中、绛州，史弘肇则得了晋州、隰州。”
他顿了顿，见父亲眼皮没动，又继续说道：“后唐朝廷那边，李从珂本想派兵干预，可洛阳城里粮草不足，禁军又多是老弱，根本调不动。
最后也只能下了道诏书，算是默认了三家的地盘。如今他们三家互相盯着，谁也不敢先动手，中原这摊子，未来十年八年，怕是都会维持这种微妙的平衡。”
王珀的眼皮终于轻轻动了动，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却没睁开眼，也没说话，只有胸口的起伏微微变了变，算是回应。
王贞翻开下一份报告，指尖划过“倭国”二字时，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兴奋，连语速都快了些：“还有倭国的‘赤土计划’，进展比咱们预想的还要顺利！
汪填海带着他的黄巾军，一路从九州打到京畿，如今已经把京都围了；松浦隆信那边，也按计划组织了‘勤王联军’，纠集了近江、尾张的十几个大名，号称五万大军，正对着黄巾军的后背。”
“昨天收到王猛从壹岐岛发来的急报，说双方已经在京都城下展开决战了。”王贞的声音压得更低，却难掩激动。
“光是前三天的仗，双方投入的兵力就超过八万，黄巾军列了方阵，用咱们给的火药弩箭冲阵，勤王联军靠骑兵迂回，却被黄巾军的拒马桩挡了回去。据王猛估算，前三天的伤亡就超过了万人，京郊的贺茂川都被血染红了。
“按照您的吩咐，王猛已经命令舰队，封锁了战场。无论是黄巾军，还是那些大名，都成了瓮中之鳖。等到他们打得两败俱伤，松浦隆信的大军就会直接反水，以雷霆之势，将他们一网打尽。”
“到时候，倭国国内所有成建制的反抗力量，都会被彻底摧毁。”王贞的声音里满是赞叹，“剩下的就是些零散的武士、流民，根本成不了气候，任由咱们派人去收拾，父亲，您这一手‘驱虎吞狼’，实在是太高明了！
隔着几千里的海洋，就能把倭国的命运攥在手里，儿子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您是怎么算得这么准的。”王贞说到最后，声音里充满了由衷的敬佩。
他无法想象，自己的父亲，是如何在千里之外的扬州，就精准地将一个国家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咳……咳咳……”
王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父亲！”王贞大惊，连忙扔下手中的报告，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王珀的上半身，另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动作轻柔：“您慢点咳，别急，儿给您顺顺气……”
王珀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
“贞儿……”他用微弱的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儿子。
王贞立刻上前半步，双手紧紧握住父亲冰凉枯瘦的手，掌心的温度急切地想要传递过去：“孩儿在，父亲，孩儿一直都在。”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死死盯着父亲的脸，生怕错过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
王珀的喉结动了动，浑浊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他看着儿子泛红的眼眶，虚弱地摇了摇头：“我……怕是不行了。”
王贞的眼眶，瞬间就红了：“父亲！您别这么说！您一定会没事的！”
王珀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却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笑容。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够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