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的春意,如同浸透了血与铁的画卷,在中原大地缓缓铺陈。汴梁皇城,飞檐下的铜铃在渐暖的南风中发出清越的声响,护城河畔的垂柳已是翠色盎然。然而,这勃勃生机却丝毫未能浸入帝国的权力心脏宣政殿。此处的空气,凝滞得如同三九寒冰,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徐天近日已将军务擢升为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
每日辰时未至,他便已端坐于那张巨大的、描绘着万里江山的紫檀木舆图之前。图上,代表伪唐的区域被朱笔勾勒,密布着各种标注与箭符,如同一头垂死巨兽最后的挣扎痕迹。
军武卫统兵大将,杜仲与周本,如今已是宣政殿的常客。他们虽未着全副征战甲胄,仅以轻便戎装入见,但那经年累月浸润出的沙场煞气,依旧让殿内侍立的宫女内监屏息垂首,不敢直视。
此刻,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御案上一叠刚刚送达、火漆封缄处似乎还带着驿马疾驰余温的司卫监密报。徐天没有立刻翻阅,他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目光深邃,仿佛已穿透殿宇,投向了千里之外烽烟弥漫的河北。
“念。”一个字,简洁而充满威压。
“老奴遵旨。”大太监李肆躬身应道,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那份质地坚韧的桑皮纸密报,展开。他那特有的、剥离了个人情感的声调,在空旷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荡起来,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坠地,敲打着听者的耳膜与心弦:
“司卫监河北道校尉,密字柒叁贰号,十万火急。据晋阳及沿线十七处暗桩确报:伪唐主李存勖,于本月初五卯时,强驱晋阳禁军并裹挟部分扈从藩镇兵马,总计约四万余众,仓促誓师,出晋阳上东门,号称十万,欲北上与逆臣李嗣源决战于邢州之野。然,军心早已离散,禁军士卒因连年征战,赏赐拖欠,粮秣时断时续,怨气积郁已久。行军途中,士气极度萎靡,将令不行,士卒逡巡不前,日行不足三十里,逃散者日众,各级将校弹压不及,乃至斩杀数人亦难遏制……”
李肆的声音平稳无波,但所念内容却描绘出一幅王朝末路的凄惨图景:“……至初九日午时,其前锋约八千人马,行至葫芦峪,突遭李嗣源麾下大将石敬瑭、刘知远所率叛军精锐步骑两万余人伏击。李存勖所部猝不及防,一触即溃。士卒毫无战意,丢弃旗仗、铠甲、辎重无数,相互践踏而死者枕藉于道。李存勖本人于中军闻变,仓皇间仅率数百‘从马直’亲卫,丢弃銮驾仪仗,狼奔豕突,一路南逃,于初十日凌晨狼狈遁回晋阳,随即下令紧闭所有城门,深沟高垒,妄图凭坚城做困兽之斗。然,晋阳城内,存粮据探仅能支撑月余,人心惶惶,暗流涌动,逃亡者不绝。李存勖败势已现,其覆亡之期,恐在旬日之间。后续动向,卑职等必严密监视,随时来报。”
念毕,李肆将密报轻轻放回御案,如同放下千斤重担,躬身退至阴影之中。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烛火摇曳,将君臣三人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拉长,扭曲。
杜仲性格刚猛,素以攻坚摧锐着称,此刻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被这消息激得热血沸腾。他猛地踏前一步,甲叶轻响,抱拳洪声道:“陛下!司卫监消息已然确凿无误!李存勖精锐丧尽,威望扫地,如今如同病虎,龟缩于晋阳孤城,已成瓮中之鳖!那李嗣源叛军虽侥幸得胜,气势正盛,然其久战疲敝,且即将顿兵于晋阳坚城之下!此正是天赐良机,千载难逢!臣,杜仲,恳请陛下即刻下达钧令,命李莽、刘承珪二部,猛虎出柙,挥师南下!趁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两败俱伤之际,我大吴王师以雷霆万钧之势介入,南北夹击,必可一举廓清河北,犁庭扫穴,成就陛下不世之功!”
他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动,在这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激昂,充满了武将对于决战功勋的渴望与决断。周本立于其侧,虽未急切发言,但沉稳的目光中也流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微微颔首,显然也认为总攻的时机已然成熟。他们都望向御座上的帝王,等待着那一声石破天惊的进攻号令。
然而,徐天端坐于蟠龙御座之上,身躯挺拔如松,面容沉静似水,并无丝毫急切之色。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两位跃跃欲试的大将,目光依旧胶着在山河舆图上那片代表着最终决战之地的区域。
他右手拇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左手拇指上那枚温润却冰冷的苍玉扳指,仿佛在权衡着天地间最重的砝码。
良久,就在杜仲几乎要再次开口请命时,徐天才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扫过杜仲与周本,那目光深邃如古井寒潭,瞬间浇熄了杜仲心头的躁动之火。
“杜将军求战心切,忠勇可嘉,朕心甚慰。”徐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在殿内清晰地传开,“然,朕日前已将临机决断之权,明旨下放给了前线的李莽与刘承珪。尔等可知为何?”
他微微前倾身体,手指在舆图上轻轻划过一道弧线,从幽州直至魏州:“前方战局,瞬息万变,地理之远近,士气之盈竭,敌军虚实之变化,皆非我等坐在这数千里外的汴梁宫殿之内,仅凭几纸文书所能尽窥。李莽久镇北疆,刘承珪亲临前敌,他们身在局中,耳闻目睹,感受最为真切。何时进攻,从何处进攻,以何种方式进攻,方能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胜果此等决断,应由他们根据眼前最为真实的敌情,自行权衡把握。”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一种帝王的决断与对臣子的绝对信任:“朕既然选择了相信他们的能力与忠诚,此刻便不应在数千里之外,凭几纸未必能反映全貌的文书,妄加干涉,横生枝节。进攻的时机,朕已全权交由他们决定。若他们认为时机已至,利剑当发,自然会动,绝不会犹豫半分。若他们认为还需静观其变,以待敌之可胜,那便自有其必须等待的道理。”
徐天的目光再次扫过二人,最终定格在殿外那片被春光笼罩的天空,声音平和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我们……要做的,便是稳住这中枢大局,保障后勤无虞,然后静静等待便是。相信朕的将军,相信大吴的将士。”
杜仲张了张嘴,一股热血仍在上涌,他本能地觉得此刻出击必能建功,但看着徐天那深邃而平静、仿佛已洞悉一切的目光,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远超常人的耐心,他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与身旁的周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恍然与深深的钦佩。
陛下此举,非是优柔寡断,惧战不前,而是真正深谙兵法“不动如山”之精髓,具备真正的大将之风,人主之量!对前线将领给予毫无保留的信任,不搞掣肘,这往往比任何精妙的战术安排,更能激发将领临阵的决断力与责任感,更能保证战争的最终胜利。
“陛下……圣明!是臣等……心急了。”杜仲与周本齐齐躬身,声音中带着由衷的叹服。
方才那点因胜利在望而产生的急躁,此刻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稳的备战心态。
徐天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那幅巨大的舆图。他的镇定,如同巍峨的山岳,彻底稳住了汴梁这帝国决策中心可能因胜利在望而产生的最后一丝涟漪般的浮躁。殿内再次陷入寂静,但此时的寂静,已是一种充满力量、引而待发的宁静。
就在汴梁宣政殿内徐天以超凡定力按下杜仲请战之意的几乎同一时刻,来自司卫监的同一份密报,由双马轮换、日夜不休的驿骑,送到了北疆重镇幽州总兵府。
李莽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独自一人坐在灯火通明的帅堂之内。
巨大的牛油蜡烛将他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屏风上,摇曳不定。他手中拿着那份记载着伪唐巨变的密报,并未因这惊天消息而显露出丝毫激动,反而眉头微蹙,目光锐利如鹰,逐字逐句地反复研读,仿佛要从字里行间抠出更多隐藏的信息。
“大帅!”守在堂外的亲兵都尉按捺不住,借着送水的机会闪身进来,压低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道,“好消息啊!李存勖那老小子彻底栽了!野战一触即溃,现在像只病猫一样缩回晋阳等死!咱们幽云的儿郎们早就磨好了刀枪,是不是……该动了?弟兄们可都憋着一股劲,就等着大帅您一声令下,杀过黄河,建功立业!”
李莽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在烛光下显得愈发雄伟。他踱步到帅堂中央那座更为精细、标注着每一处山川河流与城池关隘的河北沙盘前。
目光首先落在那个代表晋阳的、墙高池深的微缩模型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估量着这座天下名城的坚固程度。
随后,他的视线又扫过晋阳周边那些如同燎原之火般不断增多的、代表李嗣源势力的小旗。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沙盘边缘缓缓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急什么?”良久,李莽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如同北地沉稳的山峦,“李存勖是败了,野战输得一塌糊涂,也确实是躲起来了。但,你们别忘了,晋阳是什么地方?那是东都!城高池深,墙厚砖坚,是天下有数的雄城!李嗣源就算侥幸赢了野战,士气正旺,可他要想啃下晋阳这块硬骨头,也没那么容易!李存勖好歹当了几年皇帝,晋阳城里总该还有些压箱底的家当和死忠。把他逼急了,困兽犹斗,临死反扑,也能让李嗣源那叛贼崩掉几颗大门牙,流够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