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州,淮南节度使行辕深处。
地龙烧得滚烫,驱散了江淮冬日的湿寒,却驱不散笼罩在“栖鸾阁”内的死寂与惊惶。新漆的梁柱尚带着桐油味,昂贵的苏绣屏风上鸾凤和鸣的图案在烛火下流光溢彩,可这锦绣堆砌的新房,此刻却似一座华美的囚笼。
普宁公主朱清珞端坐于妆台前,繁复的宫装霞帔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铜镜映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眉如远山,眼若秋水,本该是极美的,却被眼底深处那层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与迷茫蒙上了一层灰翳。
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一枚羊脂玉佩,冰凉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支点。离了那座令人窒息的深宫,摆脱了作为棋子的命运,她确有一瞬如释重负的恍惚。
可这寿州行辕里弥漫的铁锈与硝磺气息,那些甲胄森严、眼神如狼似虎的军卒,还有…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淮南节度使徐天,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眸…前路,是更深的囚笼,还是无底的深渊?她不知道。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意。脚步声沉缓,如同战鼓敲在朱清珞的心头。她猛地一颤,绞着玉佩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透过铜镜的模糊倒影,她看到那个高大的玄色身影停在了门口。
徐天并未着吉服,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外罩半旧貂裘,腰间那根“人签”铁环冰冷地悬着。他刚自巢湖水寨巡视归来,一身的风尘与寒意尚未散尽,眉宇间还残留着审视新造“雷火舰”龙骨时的冷厉。
踏入这被脂粉与锦绣充斥的暖阁,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空气里甜腻的熏香与这满目的奢华,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如同猛兽误入了陷阱。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越过屏风,精准地落在铜镜前那个单薄僵硬的背影上。没有预想中的哭哭啼啼,只有一种竭力压抑的沉默。这份沉默里透出的惊惶与迷茫,徐天看得分明。
乱世之中,谁不是浮萍?帝王之女,亦不过是更贵重的棋子。他心中无半分怜惜,只有冰冷的评估与掌控的欲望。这桩婚事,是汴梁套在他颈上的枷锁,亦是赵岩伸入他淮南腹地的触手。他必须在这枷锁锁死、触手扎根之前,彻底掌控局面!
他的视线扫过侍立在公主身侧的两名宫女。一人年纪稍长,面皮白净,眼神闪烁,正悄悄抬眼打量他,带着宫中奴婢特有的精明与窥探;另一人年纪尚小,低眉顺眼,身体却在微微发抖。总管太监冯谨垂手侍立角落,脸上堆着谄笑,眼神却如毒蛇般在徐天与公主之间逡巡。
一丝冰冷的杀意,在徐天眼底悄然凝结。他需要一场血祭,一场发生在公主眼前的血祭,来宣告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来斩断汴梁伸来的试探之手,更要让这位天家贵女,彻底认清自己的位置——不是监军,而是囚徒;不是主子,而是…必须依附于他的附庸!
“殿下。”徐天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
朱清珞身体又是一颤,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当她抬起眼,再次撞入那双深潭般的寒眸时,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一窒。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驸马。”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微微颔首。
徐天并未走近,目光却如冰锥般刺向那个年长的宫女:“你,方才在清点殿下妆奁时,失手打碎了御赐的羊脂玉镯?”
那宫女脸色瞬间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驸马爷…驸马爷饶命!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是…是手滑…是地滑…”她语无伦次,惊惶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角落的冯谨。
冯谨眼皮一跳,刚要上前开口。
“手滑?”徐天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如寒铁坠地,“御赐之物,价值连城,更系天家恩泽。尔身为殿下近侍,如此粗疏怠慢,是欺殿下仁厚,还是…视我淮南军法如无物?”他最后一句,目光陡然锐利如刀锋,扫过冯谨,也扫过朱清珞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地龙的热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刺骨的寒意!那小宫女吓得瘫软在地,连哭都不敢出声。
“来人!”徐天一声断喝,如同惊雷!
“在!”两名身披冷锻铁甲、腰佩横刀的铁签都亲卫应声而入,铁靴踏地,甲叶铿锵,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冲散了室内的熏香!他们按刀而立,目光如冰,只等徐天一声令下!
跪地的宫女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瘫软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声响。
“拖出去。”徐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按军法,损毁军资,贻误军机者——杖毙!”
“喏!”亲卫如狼似虎,上前一把架起瘫软的宫女,拖死狗般向外拽去!
“不——!殿下!殿下救我!冯公公!冯公公救我啊——!”凄厉的哭嚎瞬间撕裂了暖阁的死寂!
朱清珞猛地站起!脸色惨白如雪,身体因极致的愤怒与恐惧而剧烈颤抖!她死死盯着徐天,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不顾一切的火焰:“住手!”
徐天缓缓转过头,冰冷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终于…忍不住了?
“徐节度!”朱清珞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带着属于天家血脉的、被逼到绝境后迸发的尊严,“此乃本宫陪嫁侍女!纵有过错,亦当由本宫处置!何劳节度动用军法,行此酷烈之事?!”
“酷烈?”徐天微微挑眉,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玄色貂裘的阴影几乎将朱清珞笼罩,“殿下可知,末将帐下,损毁一具弩机、遗失一枚箭矢,是何罪责?轻则鞭笞五十,重则斩首示众!区区宫女,损毁御赐重器,其罪更甚!殿下久居深宫,可知这淮南四州,每一寸土地,皆由将士血肉铺就?可知这行辕之外,强敌环伺,吴狗日夜窥探?军法如山,赏罚分明,方是立足乱世之本!殿下若以仁厚为怀,纵容此等怠慢不敬之风,他日若有奸细混入,损毁军械,泄露军机,致使万千将士血染沙场,城破家亡!此等罪孽,殿下可能担待?!”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重锤,砸在朱清珞心头!更是狠狠砸在角落冯谨那煞白的脸上!每一句,都扣着“军法”、“军机”、“将士”、“城破家亡”这些重逾千钧的字眼!将一件宫女失手的小事,瞬间拔高到关系淮南存亡、万千生灵的高度!
朱清珞如遭重击,踉跄后退半步,扶住冰凉的妆台才勉强站稳。她看着徐天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铁血意志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认真。他…不是在借题发挥!他是真的认为,一点点的懈怠,都可能引发滔天大祸!
深宫中学过的史书典故瞬间涌入脑海。她想起前汉卫子夫之弟卫青,治军之严,号令如山;想起本朝太祖朱温,起于微末,亦是赏罚分明,方得将士效死…这乱世,这军营,和她熟悉的深宫,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在这里,仁慈,有时便是最大的残忍!
那宫女凄厉的哭嚎声还在门外隐约传来,如同钝刀割在心口。朱清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惊惶与愤怒已被一种深沉的悲哀与决绝取代。她深吸一口气,迎着徐天冰冷的目光,缓缓屈膝,竟是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大礼!
“节度使…言之有理!”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颤音,却多了一份异样的清晰与力量,“清珞…受教了。”她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直视徐天,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坦诚与恳求,“然,法理之外,亦有人情。此婢随侍清珞多年,虽有过错,罪不至死。清珞恳请节度使…念其初犯,更念…念在清珞初来乍到,身边旧人无几,惶恐难安…允我…自行惩处!杖责三十,罚俸一年,贬为粗使!清珞愿立字为据,严加管束!若其再犯,或牵连军机,清珞…甘与其同罪!”
她的话语,清晰、冷静、有礼有节,既有对徐天立场的理解与认同,又守住了自己的底线,更点出了“初来乍到”、“惶恐难安”这微妙的处境,将一场血腥立威,巧妙地转化为对自身权威的有限维护与对徐天铁律的变相承认。最后那句“甘与其同罪”,更是掷地有声!
暖阁内一片死寂。冯谨张着嘴,惊得忘了谄笑。连那两名铁签都亲卫,按刀的手都微微一顿。所有人都被公主这突如其来的、有理有据的应对惊住了。
徐天按在腰间“人签”铁环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却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智慧与勇气的少女。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没有哀求,只有坦荡的陈述与决绝的担当。她竟能在如此高压之下,条理清晰地反驳他,晓以大义,更不惜以身作保!
这绝非深宫妇人能有的见识与胆魄!那一瞬间,徐天仿佛透过这单薄的身影,看到了星图冰冷信息流中曾惊鸿一瞥的名字——那位辅佐朱元璋开创大明、以贤德智慧名垂青史的马皇后!同样身处乱世,同样嫁与枭雄,同样能在铁血杀伐中,以柔克刚,以理服人,成为君王心中不可替代的抚慰与明灯!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情绪,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徐天被铁血与算计填满的心房。是惊异?是震动?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份智慧与勇气的…欣赏?
他沉默了。时间仿佛凝固。暖阁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和门外隐约断续的呜咽。
良久。徐天缓缓松开按着铁环的手指,那冰冷坚硬的感觉似乎也松动了一丝。他深深看了一眼依旧保持着行礼姿势、身体微微颤抖却倔强地挺直脊背的朱清珞,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殿下…既如此说,末将…准了。”
他转身,对那两名亲卫挥了挥手:“放人。交由殿下…自行处置。”
“喏!”亲卫凛然应命,退了出去。
沉重的压力骤然消失。朱清珞身体一晃,险些软倒,被旁边同样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宫女慌忙扶住。她大口喘息着,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望着徐天大步离去的玄色背影,心中翻涌的,不知是劫后余生的虚脱,还是对这个男人更深沉的恐惧与…一丝异样的探究。
角落里,冯谨低垂的脸上,惊惧之余,悄然掠过一丝阴沉的算计。
大婚之日,寿州城张灯结彩,喧嚣震天。
徐天以淮南节度使、驸马都尉之尊迎娶当朝长公主,此乃汴梁朝廷南疆政策的“盛典”,亦是徐天向四方展示实力与地位的绝佳舞台。城中主街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从行辕至临时布置的“鸾仪殿”,一路彩棚高搭,旌旗蔽日。披着崭新冷锻铁甲、盔插红缨的徐军士卒沿街肃立,刀枪如林,在冬日阳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这肃杀与喜庆交织的景象,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