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沛然没有停。笔锋转折,后续诗句如江水倾泻:
“愿随孤鹤去,直上白云秋。
雾锁龟蛇静,星垂鹦鹉洲。
千年一回顾,今古共此楼。
曲终人未散,江月照清愁。”
最后一句收笔,琴音恰至尾声。全场死寂。
陈肃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发颤:“这……这是即兴创作的?”
沛然放下笔,墨迹未干的宣纸在镜头特写下,字迹遒劲中带着李白式的飘逸。他微微苦笑:“算是吧。听琴时忽然有了些感触。”
“好一个‘千年一回顾,今古共此楼’!”郑明远冲过来,捧着宣纸的手在抖,“李老师,这诗……这诗的气象、用典、意境,完全是盛唐顶尖水准!您知道吗?‘龟蛇’指龟山蛇山,‘鹦鹉洲’是崔颢诗中名典,末句化用《春江花月夜》而能出新意——这要是放在唐代,绝对能收入《全唐诗》!”
拍摄暂停了。所有人都围过来看那首诗。湘云站在人群外,看着沛然被镜头和赞叹包围的侧影,眼眶忽然发热。只有她知道,这首诗的前两句是李白的真迹,后六句是沛然穿越千年后的回应——这是一场真正的、跨越时空的唱和。
当天晚上,“《诗仙与荆楚》拍摄现场,作者李沛然即兴赋诗惊艳全场”的消息,就被剧组工作人员“泄露”到了网上。视频片段里,沛然挥毫的专注、诗句呈现时的震撼、学者专家的激动反应,让#当代李白#的话题在两小时内冲上热搜前三。
拍摄进入尾声时,意外发生了。
那天在湖北省博物馆拍文物镜头,需要用到一套唐代金银器。当沛然按照剧本,讲解一件“鎏金飞鸿纹银盏”时,忽然顿住了。
“不对。”他皱起眉,“这不是天宝年间的器型。飞鸿纹的弧度更圆润,应该是开元末期到天宝初年的风格。而且……”他拿起银盏细看底部,“博物馆的标签写着‘出土于西安何家村窖藏’,但何家村窖藏的同类器物,纹样走向是顺时针,这只是逆时针——这不是同一批文物。”
现场鸦雀无声。博物馆陪同的研究员脸色变了:“李先生,这是经过多位专家鉴定的国家一级文物,您……”
“我不是质疑真伪。”沛然放下银盏,语气平静,“我只是说,这只是‘同款不同批’。唐代金银器作坊会有固定模板,但工匠手工捶打时,纹样方向常有微妙差异。我看过很多实物,这种细节错不了。”
郑明远匆匆赶来,听完原委后,竟然点头:“李老师说得对。我去年在敦煌开会时,见过一张何家村窖藏的原始线描图——其中飞鸿纹银盏的纹样方向,确实有两种。只是大多数图录只收录了一种。”他看向沛然的目光里已不仅是欣赏,而是某种深究的锐利,“李老师,您‘看过很多实物’……是在哪里看的?国内博物馆公开的唐代金银器完整器,总共不到两百件,您这眼力,得是亲手摸过上千件才能练出来吧?”
问题如针刺来。湘云立刻笑着打圆场:“郑教授,您忘了沛然是写历史小说的?为了写书,他临摹过的文物图册能堆满一间房,有些细节比专业研究者记得还熟呢。”
拍摄继续,但气氛微妙起来。
收工后,沛然和湘云最后一个离开博物馆。暮色里,长江边的风带着湿气。湘云挽住他的手臂,低声说:“郑明远起疑心了。你今天表现得太……‘专业’了。”
“我知道。”沛然望着江对岸逐渐亮起的黄鹤楼轮廓,“但看到那些文物,我忍不住。就像看到老朋友,你知道他哪里受过伤、哪里有过荣耀——我总不能装不认识。”
两人走到停车场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下。车窗摇下,露出郑明远的脸。
“李老师,许老师,耽误几分钟。”他递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这是我私人收集的一些资料——关于唐代天宝年间,一个叫‘李沛然’的文士。”
沛然呼吸一滞。档案袋很薄,但拿在手里重如千斤。
“史料记载很少。”郑明远的声音在暮色里很轻,“《全唐文》补遗里有一篇江夏太守写的《重修文昌阁记》,提到‘有李生沛然,捐资助修,雅好诗文,与李翰林游’。李翰林就是李白。另外,《唐才子传》的散佚条目里,有人抄录过一句‘李沛然者,楚中奇士,踪迹莫测’,后面残缺了。”
车灯照亮郑明远镜片后的眼睛:“李老师,您取笔名时……是巧合吗?还是说,您对唐代那个‘李沛然’,有什么特别的……共鸣?”
江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档案袋哗哗作响。远处,黄鹤楼的灯光逐层亮起,在渐浓的夜色里,宛如一艘即将启航的、穿越时空的舟。
沛然握紧湘云的手,感觉到她掌心沁出的汗。他看向郑明远,缓缓开口:
“郑教授,您相信吗?有时候,一个人读一段历史太深,会分不清自己是在研究过去,还是在……回忆前世。”
这话答非所问,却让郑明远愣住了。
轿车驶远后,湘云才颤声问:“他查到了多少?”
“不多。”沛然打开档案袋,里面只有两页复印的古籍残影,字迹模糊,“但这些足够让他联想。纪录片播出后,会有更多人把书里的‘李沛然’和唐代的‘李沛然’联系起来。”
“那怎么办?”
沛然抬起头。黄鹤楼的最高层,一盏灯忽然熄灭了,又在几秒后重新亮起,像是某种信号。他想起穿越前夜,李白在楼顶指着星辰说的那句:“你看,那两颗星——千年前亮过,千年后还会亮。人间事不过如此,去了又来,忘了又记起。”
“顺其自然吧。”他把档案袋收进背包,拉起湘云的手,“该来的总会来。现在最重要的是——回家。明天最后一场拍摄,在黄鹤楼顶拍日落,陈导说要给我们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
“他说……”沛然笑了,笑容里有释然,也有隐隐的期待,“要拍一个‘连接古今’的镜头。让我们穿上现代衣服,但在夕阳里,影子要投射成唐代衣冠的形状。”
湘云怔住:“这怎么拍?”
“不知道。但陈肃说,他请教了一位很特别的‘光影顾问’。”沛然望向长江,江水在夜色里流向看不见的远方,“那位顾问说,只要在特定时间、特定角度,黄鹤楼的砖瓦和光线会自然形成这种效果——因为这座楼,本身就是一个时空的叠影。”
最后一句话散在风里。停车场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现代武汉的夜晚喧嚣而真实。但背包里那两页唐代残影,和黄鹤楼上那盏明明灭灭的灯,却像一根细线,牵着他们的心,悠悠荡回了千年前的那个黄昏。
明天日落时分,光影交汇的刹那,会发生什么?
沛然不知道。但他忽然有种预感——那将不仅是纪录片的杀青镜头。
更是某个循环的,再次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