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湘云几乎是立刻举起了手,胸中憋着的那股气和对楚辞天然的亲近感找到了出口:“教授!我认为山鬼就是山神!您看她‘乘赤豹兮从文狸’,这分明是原始自然崇拜里山野精怪的形象!‘被石兰兮带杜衡’,薜荔女萝是她的华服,石兰杜衡是她的佩饰,她采三秀、饮石泉,自由自在,是山林真正的主人!那份‘怨公子兮怅忘归’的幽怨,恰恰证明她有血有肉有情,而不是什么冰冷的政治符号!”她语速飞快,带着湖南妹子特有的辣劲儿,脸颊因激动微微泛红,目光灼灼,仿佛自己就是那睥睨山林、自由不羁的山鬼化身。
她的发言引来不少点头赞许。陈教授含笑颔首,目光却转向了后排:“李沛然同学,你有不同看法?”
李沛然缓缓站起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稳的穿透力:“许同学对文本的感性体悟令人欣赏,但结论过于依赖浪漫想象,忽略了历史语境和考古实证。”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许湘云瞬间不服气拧起的眉头。
“首先,‘山鬼’之称,不见于更早的商周祀典,极可能是楚地独有的、较为晚出的自然神只概念,甚至可能是巫文化中沟通人神的‘灵媒’形象,而非主神。”他语速平缓,逻辑严密,“其次,其‘被薜荔带女萝’的装扮,与马王堆帛画中引导墓主人灵魂升天的‘地只’形象有相似之处。至于‘乘赤豹从文狸’,更接近《山海经》所载巫觋驾驭异兽通神的描述。”
他转向讲台,语气愈发笃定:“结合包山楚简中关于祭祀‘野地主’(即山神)的记载,以及其中提及需‘佩玉’以通神的仪式,我更倾向于认为,‘山鬼’是屈原笔下艺术化了的、楚地巫祭系统中沟通人神(特别是山神)的女巫形象。她的‘幽怨’,指向的或许是巫者求神不至、沟通失效时的失落,而非单纯的情爱。”
他的分析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许湘云心中那个鲜活灵动的山鬼形象。教室里一片寂静,不少同学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许湘云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脸颊更烫了,忍不住低声反驳:“照你这么说,一切诗意都要被拆解得冷冰冰、干巴巴吗?那‘子慕予兮善窈窕’的顾盼神飞,‘风飒飒兮木萧萧’的凄美意境,又算什么?”
“文学美感与历史考据,本可并行悖悖。”李沛然看向她,语气依旧平稳,但眼神深处似有极淡的微光掠过,仿佛冰层下流动的活水,“但过度浪漫化的解读,会模糊历史的真实面目。剥离神话滤镜,更能看清楚人精神世界的独特构造。”
两人隔着几排座位,目光在空气中无声交锋,一个热烈如火,一个沉静似水,观点截然相悖,却奇异地在这古老的楚文化课堂上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精彩!”陈教授抚掌而笑,打断了这无声的僵持,眼中满是欣慰,“二位同学的观点,恰好代表了楚辞研究的两条重要路径——诗性感悟与理性考据。李同学旁征博引,功底扎实;许同学情感丰沛,直抵诗心。都很好!”
他走到讲台中央,拿起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是某个刚出土不久的楚地小件玉器的拓片,形态古朴奇异,形似半枚玉珏,边缘刻着难以辨识的纹路。“尤其是对‘山鬼’身份的探讨,触及了一个核心——楚文化中‘人神杂糅,民神同位’的独特世界观。巫,是人,亦是沟通天地的桥梁。”他指着拓片上那神秘的纹路,“比如这种反复出现在楚地祭祀器物上的纹样,学界尚无定论,有学者猜测与沟通天地的仪式有关。真正的答案,或许就藏在江汉之间的某处……”他的声音渐低,带着一种引人遐思的悠远,目光若有所思地掠过李沛然和许湘云,最后停在窗外苍茫的珞珈山影上。
下课铃骤响,惊散了弥漫在教室里的古老气息和未尽的话语。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出。
许湘云收拾书本的动作有些快,带着未消的余愠。李沛然则细致地合上笔记本,将钢笔插回笔袋。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门,沉默地融入楼道的人流。许湘云忍不住回头,想再瞪那个“考据狂魔”一眼,却发现李沛然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教室门口,微侧着头,目光似乎穿透攒动的人影,投向讲台的方向——陈教授正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印有神秘玉珏纹样的拓片收进一个古朴的木质书函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李沛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像是在解一道复杂的谜题,又像是被那拓片上盘旋的古老纹路无声地攫住了心神。片刻,他才转身,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许湘云站在原地,心头那点不服气的好奇被悄悄勾了起来——那玉珏般的纹路,教授意味深长的话语,还有李沛然那反常的、专注得近乎凝滞的一瞥……楚地的迷雾,似乎比书本上的文字更加幽深。她捏紧了手中的《楚辞补注》,书页间仿佛还残留着两千年前沅湘的烟水气息,一个模糊却执着的念头悄然成形:这迷雾深处,究竟藏着什么?她定要拨开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