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他顶着风沙,在田埂上跟种地的农民打听;夏天,他冒着酷暑,在集市上跟摆摊的商贩闲聊;秋天,他踏着落叶,在山村的小路上跟放羊的老人攀谈;冬天,他迎着寒风,在车站的候车室里跟旅客询问。他的摩托车后座上,总是带着干粮和水壶,饿了就啃几口干馒头,渴了就喝几口凉水,累了就靠在路边的大树上歇一会儿。
有一次,他在一个偏远的山村打听线索,不小心摔下了山坡,腿被石头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简单包扎了一下,咬着牙继续往前走。村民看到他这个样子,忍不住问:“你找这个人干啥啊?这么拼命。”他只是笑了笑,说:“他欠我家一条人命,我得找他要回来。”
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的足迹踏遍了建昌县的12个乡镇、100多个村庄,行程超过了3万公里。摩托车骑坏了两辆,鞋子磨破了十几双,可那个画像上的人,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消息。
“洪清,别太拼命了,身体要紧。”法制科的同事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忍不住劝他,“专案组还在查,说不定很快就有消息了。”
张洪清只是摇了摇头。他知道,专案组的精力有限,不可能只盯着这一个案子,自己的妻儿,只能靠自己来守护。他决定扩大调查范围,除了那个陌生男子,还要重新排查当初自己列出的140多名重点人员。
这些人大部分都在本县,但分布得很分散,而且很多人对他心存戒备,根本不配合调查。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乔装打扮,有的时候装作收购农产品的商贩,有的时候装作外出打工的农民,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他们,了解他们的情况。
他觉得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于是想到了小舅子张凤军。张凤军是张凤芝的亲弟弟,按理说,他应该比谁都希望抓住凶手。那天晚上下班以后,张洪清特意去县城的供销社买了两瓶好酒和一斤猪头肉,骑着摩托车赶到了小舅子家。
张凤军看到他,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没好气地说:“你来干啥?”
“凤军,我想跟你聊聊。”张洪清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你姐和孩子死得冤,我想请你帮我一起找凶手。”
没想到,他的话刚说完,张凤军就勃然大怒,抓起桌子上的酒和肉,狠狠扔到了院子里。“张洪清,你别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他指着张洪清的鼻子,骂道,“谁是凶手你心里不清楚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外面都在说,是你杀了我姐和我外甥外甥女!”
“凤军,你怎么能这么说?”张洪清急得满脸通红,“我怎么可能杀自己的老婆孩子?你姐和我感情那么好,孩子们那么可爱……”
“感情好?感情好你会让她死得这么惨?”张凤军的眼睛红了,“要不是你当警察,要不是你得罪那么多人,我姐和孩子们能出事吗?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害了他们!”
“我当警察是为了保护老百姓,我没错!”张洪清激动地说,“现在凶手还没抓到,我们应该一起努力,而不是互相猜忌!”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张凤军冷冷地说,“你赶紧滚,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张洪清看着小舅子决绝的眼神,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知道,小舅子是因为悲伤过度,才把怨气都撒在了自己身上。他默默地捡起院子里的酒和肉,转身走出了小舅子家。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
更让他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工资问题。他是合同制民警,调到县公安局法制科后,由于没有正式编制,县公安局不负责发放他的工资。他在法制科工作了三年,一分钱的报酬都没领到。家里的积蓄早就花光了,为了筹集追凶的经费,他一咬牙,把家里的砖瓦房和所有家具都变卖了,一共卖了1万多块钱。
这笔钱,成了他追凶的全部资金。他用这笔钱,在附近的各个村子里找了十几个可靠的村民,让他们帮自己打探消息。每当有人提供一个有用的线索,他就给几十块钱的奖励;如果线索能直接指向嫌疑人,他就给一二百块。在那个月工资只有几百块的年代,这已经是很大的一笔开销了。
1995年,转机终于来了——张洪清通过了转正考试,正式转为一名人民警察,终于能领到工资了。每个月七八百块钱的工资,他一分都不敢乱花,一半交给后来的妻子当生活费,另一半全部用来作为追凶的经费。可这点钱,对于庞大的开支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为了弥补经费的不足,张洪清一到周末和节假日,就换上一身旧衣服,到附近的车站、码头、工厂去打工。他干过最苦最累的活,当过装卸工、搬运工、泥瓦匠,只要能挣钱,不管多脏多累的活他都愿意干。
有一回,县城的火车站来了一车皮大米,急需装卸工。当时是周末,大部分装卸工都回家休息了,老板急得团团转,开出了比平时高一倍的工钱。张洪清看到招工启事,立刻就报了名。大米的麻包每个都有一百多斤重,他扛在肩上,压得腰都直不起来。他咬着牙,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火车和仓库之间,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流,浸湿了他的衣服,脸上、身上全是灰尘。
从下午一直干到深夜,麻包终于快卸完了。就在他扛着最后一个麻包走向仓库时,突然觉得双腿一软,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麻包重重地砸在旁边的地上。老板吓坏了,赶紧把他送到医院急诊室抢救。
第二天早上,张洪清醒来时,发现同事们都守在病床前。老板也来了,看到他身上的警服,才知道这个拼命干活的小工,竟然是一名警察。“张警官,我真是对不住你,不知道你是……”老板满脸愧疚地说。张洪清只是笑了笑,说:“没事,我就是想多挣点钱。”
同事们都知道他的难处,纷纷劝他:“洪清,别这么拼了,我们帮你想办法。”可张洪清摇了摇头,他不想给同事们添麻烦,追凶的路,他必须自己走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洪清的追凶之路依旧没有尽头。他把那140多名重点人员重新查了一遍又一遍,把建昌县的每一个村镇都走了一遍又一遍,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前前后后投入了几万块钱,可案件依旧没有任何头绪。他的心情越来越苦闷,几乎到了绝望的边缘。
2001年9月6号,是妻子和孩子遇害八周年的忌日。张洪清特意请了假,买了一束白菊,独自一人回到了老家。山坡上的坟茔已经长满了杂草,他蹲在坟前,一点点把杂草拔掉,然后把白菊插在坟前。“凤芝,艳艳,磊磊,对不起,爸爸还是没找到凶手……”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白酒,就着眼泪,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酒精很快就起了作用,他觉得头晕目眩,靠在坟边的大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里,他看到妻子穿着那件碎花褂子,牵着女儿和儿子的手,笑着向他走来。“洪清,我们想你了。”凤芝的声音依旧温柔。
“凤芝!艳艳!磊磊!”张洪清激动地跑过去,想要抱住他们,可就在他快要碰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却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不要走!不要走!”他大喊着,猛地从梦中惊醒。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山坡上刮起了冷风。张洪清看着眼前的三座坟茔,泪水再次流了下来。他跪在坟前,用手指抠着地上的泥土,一字一句地说:“凤芝,艳艳,磊磊,我再跟你们发誓,不破此案,我绝不罢休!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凶手揪出来!”
张洪清十年如一日追凶的故事,渐渐在公安系统内部传开了。他的执着和坚韧,感动了每一个人。曾经的同事们,都想尽办法帮他查找线索;一些老领导也特意找他谈话,鼓励他不要放弃,还为他协调了一些资源。
2003年2月20号,一个电话让张洪清沉寂多年的心,重新燃起了希望。电话是刑警队的老战友打来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洪清,有线索了!有个叫王刚的人,说他知道杀害你妻儿的凶手是谁!”
张洪清手里的笔“啪”地掉在了地上。他猛地站起来,声音颤抖地问:“你说什么?王刚?他在哪?”
“王刚是我们正在调查的一起盗窃案的嫌疑人,他交代的时候提到了你的案子,可还没说清楚,就趁着我们不注意溜走了。”老战友说,“我们正在全力查找他的下落,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你。”
挂了电话,张洪清的心脏狂跳不止。王刚这个名字,他记得,这个人曾经因为盗窃被他送进监狱服刑两年,没想到,竟然是他知道凶手的线索。他立刻冲出办公室,骑着摩托车,开始在县城的各个角落寻找王刚的踪迹。他知道,王刚居无定所,又是单身一人,找他就像大海捞针,可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希望。
那些天,张洪清几乎没有合过眼。他白天在单位上班,晚上就骑着摩托车在县城的网吧、旅馆、工地等王刚可能出现的地方转悠,饿了就啃口干馒头,渴了就喝口凉水。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嗓子也沙哑了,可他依旧没有放弃。
2003年4月9号晚上,张洪清正在宿舍里整理线索,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拿起手机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喂?”他试探着问。
“是张洪清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是!你是谁?”张洪清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是王刚。”对方说,“我知道杀害你老婆孩子的凶手是谁,我想跟你见一面,当面告诉你。”
“好!你说地点!”张洪清毫不犹豫地说。
“就在县城东头的废弃工厂,你一个人来,别带其他人。”王刚说完,就挂了电话。
同事们得知消息后,都劝他不要单独前往,担心有危险。“洪清,王刚这个人很狡猾,万一他是想骗你,或者有什么别的企图怎么办?我们跟你一起去。”
“不行,他让我一个人去,我不能打草惊蛇。”张洪清说,“放心,我有分寸。”他从抽屉里拿出手铐和警棍,藏在身上,然后骑上摩托车,朝着废弃工厂赶去。他知道,这可能是抓住凶手的唯一机会,就算有危险,他也必须去。
废弃工厂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户,洒下几道微弱的光线。张洪清刚走进工厂,就看到一个黑影站在角落里。“王刚?”他喊了一声。
黑影慢慢走了出来,正是王刚。他的脸上满是疲惫,眼神躲闪。“张警官,我知道你找我找得很苦。”他说。
“凶手是谁?”张洪清急切地问,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王刚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杀害你老婆孩子的凶手,是头道营子乡的赵铁石。”
“赵铁石?”张洪清皱了皱眉,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1993年的时候,赵铁石因为抢劫被他抓获,收审了两个月;后来又因为赌博被他罚款200元;没过多久,赵铁石又因为打架斗殴,他正准备拘传他,没想到他却跑了。
“1995年的时候,我跟赵铁石在一个工地上打工,有一次我们一起喝酒,他喝多了,就跟我吹嘘。”王刚回忆说,“他说‘你知道张洪清家被灭门的案子是谁干的吗?就是我!那小子跟我过不去,总找我的麻烦,我就让他家破人亡!’他还说,你一直在找他,他早晚要把你也干掉,以绝后患。”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张洪清问。
“我当时害怕啊!赵铁石那个人心狠手辣,我不敢说。”王刚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些年,我看着你为了找凶手,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心里也不好受。我虽然被你送进过监狱,但我知道,你是个好警察。我不能再瞒着了,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得知凶手的名字,张洪清的身体晃了晃,十年的委屈、痛苦、执着,在这一刻都有了着落。他紧紧握住王刚的手,声音沙哑地说:“谢谢你,王刚,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立刻带着王刚,赶到了建昌县公安局,向局领导汇报了这个重要线索。局领导高度重视,立刻召开紧急会议,决定由局长亲自带队,连夜展开对赵铁石的抓捕工作。
2003年4月10号凌晨,天还没亮,抓捕队伍就悄悄出发了。赵铁石的家在头道营子乡的一个小山村,抓捕人员分成几组,悄悄包围了他的家。“行动!”随着局长的一声令下,民警们踹开房门,冲进了屋里。
此时的赵铁石,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对即将到来的抓捕一无所知。当冰冷的手铐铐在他的手腕上时,他才猛地惊醒,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们……你们干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
“赵铁石,我们是建昌县公安局的,1993年9月6号,张洪清家灭门案,是你干的吧?”刑侦支队长厉声问道。
赵铁石的身体抖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是我干的。”
在审讯室里,赵铁石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实。1993年,他因为抢劫、赌博、打架斗殴等事情,多次被张洪清处理,心里对张洪清怀恨在心。“他就是跟我过不去,一次次找我的麻烦,让我没法安生。”赵铁石说,“我当时就想,既然他不让我好过,我就干脆让他家破人亡,让他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1993年9月5号深夜,赵铁石带着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尖刀、手套等作案工具,骑着自行车,赶到了张洪清家。他趁着夜色,翻墙进入院子,看到屋里的灯已经灭了,知道张洪清的妻子和孩子已经睡熟了。他从窗户跳进屋里,用尖刀残忍地杀害了张凤芝和两个孩子。
作案后,赵铁石害怕留下痕迹,戴上手套清理了现场,然后带着作案工具逃离了。走了几分钟,他看到路边有一口小井,就把尖刀、绳子等工具扔进了井里。回到家后,他又把沾满血迹的衣服烧毁了。“这些年,我一直活在恐惧中,看到张洪清一直在找凶手,我就知道,我早晚有一天会被抓住。”赵铁石说,“我今年33岁了,不敢成家,不敢交朋友,每天都提心吊胆的,这种日子,我受够了。”
根据赵铁石的交代,警方在那口小井里,打捞出了一把生锈的尖刀和一段腐烂的绳子,经过技术鉴定,尖刀上的血迹,正是张凤芝和两个孩子的。铁证如山,这起沉寂了十年的灭门惨案,终于真相大白。
2003年6月23号,葫芦岛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赵铁石故意杀人案进行了公开审理。法庭上,张洪清坐在原告席上,看着被告席上的赵铁石,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悲痛。当法官宣读判决书的时候,他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被告人赵铁石,因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当听到“死刑”两个字时,张洪清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这一次,不是悲伤的泪,而是释然的泪。十年追凶,他终于为妻子和孩子讨回了公道。
判决生效后,张洪清特意回了一趟老家。他买了一束鲜艳的康乃馨,来到妻子和孩子的坟前,把花轻轻插在坟前的泥土里。“凤芝,艳艳,磊磊,凶手抓到了,法院判了他死刑,你们可以瞑目了。”他蹲在坟前,轻声地说,“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们,你们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
风轻轻吹过,山坡上的草随风摆动,像是妻子和孩子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