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24号,阳泉的冬夜裹着煤烟味的寒风,像一把钝刀刮过新建路的柏油路。路灯在结了薄冰的地面投下昏黄的光晕,路边商铺的圣诞装饰零星亮着,塑料松枝上挂着的小彩灯,在呼啸的北风里忽明忽暗,衬得这座煤城的平安夜,多了几分萧瑟的暖意。
新建路中段那家芳芳洗衣店的卷帘门正往下拉,老板娘刘一芳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夜色里。她刚送走最后一位取羽绒服的客人,那大姐临走时还笑着说:刘姐,平安夜不早关门陪姐夫?刘一芳当时摆了摆手,说等把账本核对完就走,可真当店里只剩她一个人时,却忽然觉得空落落的。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叮叮咚咚地响起来,是短信提示音。她掏出那部掉漆的诺基亚,屏幕上瞬间跳出一串祝福信息,有老客户发的,有老家亲戚捎的,还有女儿用姐夫手机发的妈妈圣诞快乐。刘一芳看着那些带着温度的文字,嘴角刚扬起来,心里却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坠了一下。
她猛地想起一个人,王代桥,她婆家的妹夫,那个在阳泉做礼品批发生意的安徽汉子。
王代桥是2006年从潜山老家来的阳泉,背着一个蛇皮袋,揣着几千块本钱,在小商品市场租了个摊位卖年画、灯笼这些节庆用品。起初生意不好,经常吃泡面度日,还是刘一芳夫妻俩拉了他一把,帮他介绍客户,甚至让他在洗衣店后院住了大半年。这几年王代桥总算熬出了头,摊位扩大了,还雇了个老乡看店,可唯一改不了的,就是爱赌的毛病。
中午的时候,王代桥还兴冲冲地跑到洗衣店,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合同,脸涨得通红:嫂子,成了!跟矿上的福利科签的,15万的礼品单!明天一早就去石家庄进货,回来赶在元旦前交货,这一单就能赚三万!他说着就从口袋里摸出烟,给刘一芳的姐夫递了一根,那股子兴奋劲儿,连眼角的细纹里都透着光。
可现在都快八点了,这么重要的日子,这么大的生意在眼前,王代桥怎么会不发一条祝福短信?刘一芳的心思一下子乱了。她太了解这个妹夫了,平时就算再忙,逢年过节总会给她发条信息,哪怕就三个字嫂子好。更让她不安的是,王代桥那赌瘾,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2008年一年,他在牌桌上输了整整五万,把给老家盖房的钱都搭进去了,最后还是刘一芳夫妻俩帮他垫了一部分,才把老家的窟窿补上。
该不会又跑去赌了吧?刘一芳心里嘀咕着,手指已经按通了王代桥的号码。在阳泉,王代桥没什么亲人,除了生意上的伙伴,就只有她和姐夫这两个能称得上的人。明天就要带七万现金去石家庄进货,这节骨眼上要是赌输了,别说生意黄了,怕是连本钱都得赔进去。
电话拨出去,听筒里传来的却不是王代桥熟悉的大嗓门,而是冰冷的提示音: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刘一芳挂了电话,又拨了一遍,还是一样的结果。她的心沉了下去,生意人最讲究手机24小时开机,王代桥更是如此,哪怕是凌晨两三点,只要有客户打电话,他总能秒接。更何况他背井离乡,从来不敢关机,就怕老家的妻儿担心。
姐夫见她脸色不对,问清缘由后劝道:可能是手机没电了,他明天要赶路,说不定早睡了。可刘一芳摇了摇头,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种不安像藤蔓一样,顺着脊椎往上爬,缠得她心口发紧。
这种不安,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被无限放大。12月25号,圣诞节,阳泉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刘一芳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洗衣店的账本算错了三次。她每隔半小时就给王代桥打电话,始终是关机状态。12月26号中午,当最后一位客人的衣服烫好挂进衣架时,刘一芳再也坐不住了。她跟收银员交代了一句有急事找我打这个电话,抓起包就往王代桥的出租屋跑。
王代桥住的地方在城郊的一个老旧小区,没有电梯,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壁上布满了煤烟留下的黑印。刘一芳踩着积雪爬上三楼,站在302门口,抬手就开始砸门:代桥!王代桥!你在不在里面?她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作为回应。
她足足敲了五分钟,手都砸麻了,门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隔壁的住户探出头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这小区鱼龙混杂,外来务工人员多,大家都习惯了不多管闲事。刘一芳掏出手机,给几个安徽老乡打了电话,又联系了开锁师傅。半小时后,当开锁师傅用工具撬开房门的那一刻,刘一芳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腔。
房门一声开了,一股冷飕飕的空气从屋里涌出来,夹杂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屋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刘一芳和老乡们举着手机照明,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客厅里还算整齐,沙发上搭着一件外套,茶几上放着一个没洗的碗,可越往里走,越觉得不对劲,王代桥睡的那张由两个单人床拼成的大床,被褥和床单都不见了,光秃秃的床板上,隐约能看到一点深色的印记。
里间的转角沙发上,几个零星的血点像梅花一样印在米黄色的布面上,已经干透发黑。刘一芳的心脏猛地一缩,她快步走到书桌前,拉开所有抽屉,王代桥说的那七万现金,一分都没有了。就在她浑身发抖的时候,抬头无意间瞥见了墙上的痕迹,那不是煤烟的黑,而是喷溅上去的血迹,像一道道暗红色的蛛网,从墙角延伸到天花板。
出事了......肯定出事了......刘一芳的声音带着哭腔,她颤抖着掏出手机,按下了110。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警察同志!快来!这里死人了!不对,人不见了,有血!好多血!
接到报案后,阳泉市城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的警车在二十分钟内就赶到了现场。副大队长董培路率先下车,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警服,脸上带着常年办案留下的疲惫,眼神却格外锐利。他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让民警拉起警戒线,对着身边的技术人员说:保护好现场,别让无关人员进去。
与此同时,市公安局刑事技术处的处长胡润平也带着法医和痕迹专家赶了过来。胡润平今年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手里提着一个银色的勘查箱,走路稳稳当当。他一进屋子,就蹲在沙发前,从勘查箱里拿出放大镜,仔细观察那些血点:死者或者伤者应该在这里坐过,出血量不大,但喷溅形态说明当时有肢体冲突。
技术人员们很快在屋里忙碌起来,相机的闪光灯在黑暗中不停闪烁,卷尺拉出长长的刻度,粉末撒在桌面上,寻找着指纹。董培路站在门口,眉头紧锁,现场很干净,明显被人清理过,但清理得并不彻底。他的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在了那张空床上:胡处,床底下看看。
胡润平和两个技术人员一起,费力地将那张拼接床搬开。床底下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铺在地面上,已经干裂成块,边缘卷起,血清和血浆分离得清清楚楚,像一块凝固的血块。法医蹲下身,用棉签蘸了一点血迹,放在鼻尖闻了闻:董队,这血量至少1500毫升,成年人失血量超过这个数,基本就救不回来了。
血样很快被送去检验,技术人员以王代桥哥哥的血液作为比对标本,结果显示现场血迹来自与王代桥同一父系的男性。但王代桥的女儿还在安徽老家,没法做亲子鉴定,所以暂时不能百分百确定血迹就是王代桥的。
就在技术人员勘查现场的时候,副大队长张亚杰带着侦查员开始走访附近居民。住在王代桥对门的王老汉,听说警察来了,主动凑了过来。这老汉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说话的时候总爱搓着手。他说,平安夜那天晚上,他女儿喝多了在家吐,他一宿没睡,大概凌晨一点多的时候,听见对门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叫了有十几分钟,撕心裂肺的,我还以为是小两口吵架,就没敢开门。
后来呢?张亚杰追问。
后来尖叫停了,我偷偷把门开了条缝看,看见三个大汉从对门出来,都低着头,走得特别快。王老汉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些闪烁,我当时吓得赶紧把门关上了,这事儿没敢跟别人说。
女人的尖叫、三个大汉、大量血迹、失踪的人和现金......这些线索像散落的拼图,在民警的脑海里慢慢拼凑。董培路立刻召开了临时案情分析会,他在黑板上写下12·24疑似被侵害案几个大字:现在有两种可能,一是王代桥杀人后潜逃,二是他被人杀害后尸体被转移。那个尖叫的女人,是关键线索。
专案组成立得很快,由公安分局局长李宝祥担任总指挥,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任副总指挥。李宝祥是个老刑警,脸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年轻时办案留下的。他在动员会上拍着桌子说: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女人找出来,把王代桥的下落查清楚!
侦查员们兵分几路,开始调查王代桥的社会关系。老乡、客户、牌友,凡是和王代桥有过接触的人,都被一一走访。很快,一个线索浮出水面,王代桥在阳泉没有带妻儿过来,平时经常出入歌舞厅,和两个陪舞小姐有不正当关系。
会不会是陪舞小姐见财起意?有侦查员提出假设,王代桥手里有七万现金,小姐知道后叫来帮手,想偷钱,结果被发现,最后演变成抢劫杀人。
这个假设听起来很合理。侦查员们立刻调取了王代桥常去的几家歌舞厅的监控,安排了四个民警轮流观看。那些监控画面模糊不清,声音嘈杂,民警们坐在电脑前,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饿了就啃面包,渴了就喝凉水,整整看了一天一夜。
终于,他们找到了那两个陪舞小姐。可让人失望的是,这两个女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平安夜当晚,她们一直在一家大型卡拉OK坐台,老板和同事都能作证。监控也显示,王代桥在24号晚上并没有出现在那些娱乐场所。
线索一下子断了。时间转眼到了2010年元旦,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席卷华北,阳泉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城市被白雪覆盖,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几度。专案组的民警们没有心思过节,更没有心思看雪景。董培路带着人,又一次来到了王代桥的出租屋。
第一次勘查的时候,现场已经被刘一芳和老乡们破坏了,地上全是杂乱的脚印,桌子上的物品被翻动过,指纹更是多到无法辨认。唯一幸运的是洗手间,这里似乎是凶手清理的盲区。技术人员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在洗手间的地面上发现了一枚模糊的光脚脚印,但因为残缺不全,不具备鉴定条件,只能推测可能是个女人的脚印。
胡润平站在洗手间门口,眉头紧锁。他从事刑事技术工作三十年,什么样的现场都见过,但这个洗手间让他觉得不简单。这里的地面是水泥地,吸水性强,痕迹不好显现。他对身边的技术人员说,不能用常规的粉末,得用化学显现法,但必须控制好剂量,不然痕迹就毁了。
就在技术人员研究显现方案的时候,董培路在厨房里有了新发现。灶台上放着两把菜刀,一把随意地躺着,刀刃上沾着干了的菜屑,刀背生了锈,明显是平时做饭用的;另一把则直立在墙根,锃光瓦亮,刀面上有一条笔直的水渍,刀口还有些卷刃。这把干净的刀有问题。董培路拿起那把刀,掂了掂分量,有人用过它,而且特意洗干净了。
就在这时,一个侦查员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王代桥的老乡史弘毅,他的声音很急促:董队,我们安徽老乡都聚齐了,发现还有一个人不见了,跟王代桥是一个村的,叫邵愿生!
邵愿生这个名字,董培路有印象。之前走访老乡的时候,有人提过他,说他和王代桥关系最好,经常在一块吃饭、打牌,甚至有时候会在王代桥的出租屋过夜。邵愿生住在哪?董培路立刻问道。
就在王代桥对面那栋楼的三楼,从王代桥家厨房窗户就能看见他的窗户!史弘毅说。
董培路立刻走到厨房,推开窗户。雪花飘了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对面三楼的一个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走,去邵愿生家。
侦查员们带着开锁师傅来到邵愿生的家门口,就在锁匠蹲下身准备开锁的时候,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从楼梯口走了过来,声音有些沙哑:你们干什么?为什么开我的门?
张亚杰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这个男人大概一米八,穿着淡灰色的棉衣,牛仔裤,白色的匡威鞋,正是邵愿生。他不是失踪了吗?张亚杰立刻使了个眼色,让身边的民警别轻举妄动,脸上堆起笑容:你是邵愿生吧?你的老乡们联系不上你,担心你出事,就报了警,我们过来看看。
邵愿生的表情有些木讷,他掏出钥匙打开门,侧身让民警进去:我出门忘了带手机,让大家担心了。进屋后,他没给民警让座,先从背包里掏出一包烟,点燃一根,猛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些。
这几天去哪了?张亚杰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里的环境。这屋子不大,一室一厅,收拾得还算整齐,茶几上放着一个行李箱,像是刚回来不久。
去外地跑生意了,礼品批发生意不好做,得到处找客户。邵愿生吸了口烟,眼神有些飘忽,平安夜那天接到个订单,就急着赶过去了,忙得没顾上联系老乡。
礼品生意在圣诞、元旦期间不是旺季吗?怎么还跑这么远?张亚杰追问。
嗨,都是小单子,不值当留在阳泉。邵愿生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
张亚杰注意到,邵愿生说话的时候,手指一直在无意识地搓着烟盒。他忽然话锋一转:你跟王代桥关系不错吧?他最近有没有跟你提过什么生意上的事?
提到王代桥,邵愿生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代桥哥最近签了个大单子,15万的,他挺高兴的,说元旦前就能交货。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
他失踪了。张亚杰盯着邵愿生的眼睛,你知道他在男女关系方面的事吗?
邵愿生愣了一下,然后挠了挠头:代桥哥一个人在这边,难免孤单。他跟两个歌舞厅的小姐有来往,有时候会叫她们去出租屋。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他还有个情人,是个开小货车的女司机,叫韩志清,俩人来往一年多了。半年前他回老家,把性病传染给老婆了,他老婆还来阳泉闹过一回。
这个消息让张亚杰眼前一亮。之前走访的老乡都没提过这个女司机,邵愿生能知道这么私密的事,说明他和王代桥的关系确实不一般。这个韩志清,会不会就是那个在平安夜尖叫的女人?
韩志清的小货车经常停在城区的一个停车场,侦查员们第二天一早就守在了那里。上午十点多,一个穿着藏蓝色羽绒服的女人走进了停车场,她个子不高,身材结实,脸上带着风霜。她走到一辆白色小货车前,掏出钥匙准备开车门,侦查员们立刻走了过去。
你是韩志清吗?
韩志清转过身,看到穿警服的人,脸色一下子变了:我是,怎么了?
王代桥失踪了,希望你能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听到王代桥这三个字,韩志清的身体晃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厌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在审讯室里,韩志清慢慢说出了她和王代桥的故事。她离婚四年了,带着一个八岁的儿子,为了生计,考了货车驾照,给商店跑运输。2009年初,她开始给王代桥送礼品,一来二去就熟悉了。王代桥对她很照顾,运费从不拖欠,有时候还会给她儿子买零食和玩具。
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容易,他对我好,我就动心了。韩志清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他有老婆孩子,但我想着,他能对我和孩子好就行。可没想到,他就是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