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 年的六安,秋意已悄然浸染了皖西大地。解放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刚开始泛黄,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几片,铺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李婷骑着那辆半旧的 “永久” 牌自行车,慢悠悠地穿行在这条熟悉的街道上。彼时的她,还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在暗中悄然偏转,一场源于医疗疏忽的灾难,正等着将她和她的家庭拖入无尽的深渊。
作为六安地区农资公司工会的骨干,李婷在单位里的口碑向来是顶好的。她今年 21 岁,眉眼清秀,做事干练利落,不管是组织职工文体活动,还是整理工会档案,亦或是调解同事间的小矛盾,她都能处理得妥妥帖帖。领导常说:“有李婷在,工会的事我们放一百个心。” 同事们也乐意和她亲近,谁家有难处,只要找她开口,她总能尽己所能地帮忙。就连食堂的阿姨,每次打饭都会特意给她多盛一勺菜,念叨着:“婷婷这么能干,可得多吃点。”
彼时的李婷,腹中已孕育着一个九个月大的小生命。隆起的腹部让她行动略显笨拙,但这丝毫没影响她对工作的热情,直到临产前一周,她才在领导和同事的反复劝说下,正式开始休产假。那段时间,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在晚饭后和丈夫丁立明一起散步,感受着腹中胎儿偶尔的踢动,想象着孩子出生后的模样。丁立明是一家机械厂的技术员,性格憨厚老实,对李婷体贴入微,每天下班回家,总会变着法子给她做些有营养的饭菜,晚上还会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给孩子讲些简单的故事。
1986 年 9 月 20 日清晨,李婷的肚子开始出现规律性的阵痛。丁立明慌慌张张地收拾好早已准备好的待产包,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往六安市妇幼保健院赶。一路上,李婷咬着牙忍受着疼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丁立明则一边用力蹬着车,一边不停安慰:“婷婷,坚持住,马上就到医院了。”
到了医院后,医生检查发现,由于胎儿体位不正,自然分娩风险较高,建议立即进行剖腹产手术。丁立明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随后便在手术室门外焦急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上午十点钟左右,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笑着对丁立明说:“恭喜你,是个千金,母女平安。”
丁立明快步迎上去,小心翼翼地凑到襁褓边。那是一个小小的婴儿,眼睛还闭着,小嘴巴微微张着,发出细弱的哭声。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丁立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和激动涌上心头。他搓着手,脸上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我当爸爸了!” 他想立刻冲进手术室看看妻子,但被护士拦住了:“家属再等一会儿,产妇还在缝合伤口。”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李婷被推出了手术室。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看起来十分虚弱。丁立明连忙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婷婷,辛苦你了。” 李婷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刚想说话,突然眉头紧锁,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她用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肚脐眼位置,声音微弱却带着难以忍受的剧痛:“立明,疼…… 这里好疼……”
丁立明心里咯噔一下。他之前听人说过,剖腹产的刀口一般都在脐下三指左右的位置,可他低头一看,李婷的刀口竟然从脐下一直延伸到了肚脐眼附近,位置明显不对。他心里满是疑惑,赶紧拉住旁边一位路过的护士,轻声问道:“护士同志,麻烦问一下,我爱人这个剖腹产的刀口,怎么在肚脐眼这儿啊?是不是位置不太对?”
没想到那位护士脸上立刻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语气生硬地说:“能把孩子平安生下来就不错了,你管刀口在什么位置干嘛?多事!” 丁立明被噎了一下,看着护士离去的背影,心里虽然不满,但想着妻子刚做完手术,也不想惹事,便只好把疑问压在了心底。
回到病房后,李婷的疼痛丝毫没有缓解,反而越来越剧烈。她躺在床上,身体蜷缩成一团,额头上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浸湿了枕巾。她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那种疼痛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几乎要将她吞噬。丁立明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一会儿给她擦汗,一会儿给她递水,却丝毫帮不上忙。
实在没办法,丁立明只好硬着头皮再次去找值班医生。他敲开医生办公室的门,语气带着恳求:“大夫,您快去看看我爱人吧,她疼得实在受不了了,而且那个刀口位置好像也不太对,是不是手术出什么问题了?”
值班医生正在喝茶看报纸,闻言放下手中的杯子,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语气冲得很:“你懂什么?剖腹产手术麻醉药失效后哪有不疼的?忍忍就过去了,别大惊小怪的!” 医生的态度让丁立明感到一阵委屈,但他也不敢反驳,只能悻悻地回到病房,安慰妻子再坚持一下。
就这样忍了整整一天,李婷的疼痛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愈发严重。只要稍微动一下,哪怕是轻轻翻个身,或者咳嗽一声,腹部的剧痛就会瞬间蔓延到全身,连手指尖都能感受到那种钻心的疼。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哭声中充满了绝望。
丁立明看着妻子痛苦的模样,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他一路小跑着冲进医生办公室,不由分说地拉起值班医生就往病房走:“大夫,您快看看吧,她真的疼得不行了,再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
值班医生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心里更加不满,但还是跟着来到了病房。他敷衍地掀开李婷的病号服看了看伤口,随口说道:“没什么事,就是正常的术后疼痛。” 说完,他转头对旁边的护士吩咐道:“给她打一针杜冷丁止疼。”
护士不敢怠慢,很快就拿来了杜冷丁和注射器,熟练地给李婷打了一针。药物起效很快,十几分钟后,李婷的疼痛就得到了明显缓解,她疲惫地闭上眼睛,终于沉沉睡了过去。丁立明看着妻子安稳的睡颜,悬着的心也暂时放了下来。
可没想到,仅仅过了几个小时,杜冷丁的药效就过去了,那种熟悉的剧痛再次席卷而来。李婷从睡梦中疼醒,又开始了痛苦的呻吟。丁立明只好再次去找医生,这一次,医生连病房都懒得去了,直接挥了挥手说:“接着打杜冷丁,一天三次,一次 100 毫克。”
丁立明虽然觉得这个用药量可能有点大,但看着妻子痛苦的样子,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按照医生的吩咐来。接下来的五天里,李婷每天都靠着杜冷丁来缓解疼痛。
1986 年 9 月 25 日,李婷到了出院的日子。出院前,她找到那位值班医生,忧心忡忡地说:“大夫,我要是不打杜冷丁,肚子还是会很疼,这怎么办啊?” 医生拍了拍她的肩膀,轻描淡写地安慰道:“没事,回家后买点营养品好好补一补,过段时间就不疼了。女人生孩子,哪有不受罪的?”
李婷和丁立明将信将疑地办理了出院手续,带着刚出生的女儿回了家。可回家后,情况并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好转。只要停止注射杜冷丁,那种钻心的疼痛就会准时袭来。起初,李婷还强忍着,但疼痛实在太过剧烈,她根本无法忍受。丁立明只好带着她一次次地去医院开杜冷丁,可时间一长,医生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开始拒绝给她开处方。
此时的李婷,已经对杜冷丁产生了严重的依赖性。她并不知道,这种用来止疼的药物,其实是一种成瘾性极强的毒品。一旦断药,她就会出现浑身乏力、烦躁不安、骨头缝里像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咬一样的症状,那种痛苦比腹部的疼痛还要难以忍受。
有一次,李婷正抱着刚满月的女儿喂奶。小家伙大概是觉得不舒服,小脚突然一下踢在了李婷的肚子上。就是这轻轻的一下,却引发了李婷剧烈的疼痛,她疼得浑身一哆嗦,手一松,竟然不小心把女儿扔到了旁边的茶几上。女儿从茶几上滚落到水泥地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李婷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自己的疼痛,连忙爬过去抱起女儿。她仔细检查了女儿的身体,发现除了受到惊吓之外,并没有明显的外伤,这才松了一口气。看着女儿哭得通红的小脸,李婷心里充满了愧疚,但疼痛和毒瘾的折磨让她失去了理智。她急不可耐地跑到妇幼保健院,软磨硬泡从妇产科医生那里开了两支杜冷丁,又通过熟人弄到了一个注射器,回到家后,背着丁立明偷偷给自己注射了。
据李婷后来回忆,那段时间,她前前后后从妇幼保健院开了不下 10 支杜冷丁。直到医生彻底拒绝给她开药,她才开始想别的办法。为了弄到杜冷丁,避免在单位出丑,她开始四处打听谁家有癌症病人去世了。因为她知道,癌症病人晚期往往会用到杜冷丁来止疼,病人去世后,家里可能会留有剩余的药物。
只要打听到消息,李婷就会主动找上门,出高价从死者家属手里购买杜冷丁。有时候,为了一支药,她甚至会跑遍大半个六安城。靠着这样的方式,她勉强维持着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李婷骨子里是个极其要强的女人。在她休产假之前,单位里就有传言说,领导准备提拔她担任工会的重要职务。她不想因为自己身体的原因错失这个机会,所以在女儿满月没多久,就强打着精神回到了工作岗位。
上班的时候,她总是尽量掩饰自己的痛苦。可有时候,毒瘾突然发作,或者腹部的疼痛来袭,她会忍不住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弄得十分狼狈。同事们见状,都纷纷上前关心她,可她只能强装镇定,谎称自己是产后身体虚弱。
靠着惊人的毅力和杜冷丁的支撑,李婷在工作中依旧表现出色。她牵头组织了职工运动会、文艺汇演等一系列活动,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一致好评。连续四年,她都被单位评为先进个人。1990 年底,年仅 25 岁的李婷被正式提拔为六安地区农资公司的工会主席,成为了当时六安地区最年轻的科级女干部之一。
李婷的家境十分优越,她的父亲李连成当时担任六安地区人大副主任,是当地颇有威望的领导干部。女儿在工作上的出色表现,让李连成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每次和别人聊天,只要提到李婷,他的脸上就会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容。
1989 年 11 月 30 号晚上 8 点左右,发生了一件让李连成更加欣喜的事。那天李婷下班后,骑着自行车去幼儿园接女儿。路过市防疫站附近时,她突然看到三个手持匕首的男青年正在殴打一个小青年。那个小青年被打得蜷缩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嘴里不停求饶。
看到这一幕,李婷的正义感瞬间被激发了。她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是一介女流,也忘了对方手里拿着凶器,更没顾及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女儿。她猛地停下车,把女儿往旁边一推,就冲了上去,大声呵斥道:“你们住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打人!”
三个男青年没想到会突然冒出一个拦路的女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恶狠狠地说:“少管闲事,不然连你一起打!” 李婷毫不畏惧,冲上去就和他们扭打在一起。混乱中,一个男青年拿着匕首朝着李婷的胳膊划了过去,几道深深的伤口立刻出现,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袖。
可李婷并没有退缩,依旧和他们搏斗着。三个男青年见状,心里也有些发怵,他们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不要命,生怕闹出人命,于是赶紧抽身,骂骂咧咧地落荒而逃。
受伤的小青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李婷连连道谢。李婷这才顾得上看自己的女儿,小家伙被刚才的场景吓得哇哇大哭,脸上还挂着泪水。李婷心疼地抱起女儿,忍着胳膊上的疼痛,骑车回了家。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六安城。李婷见义勇为的行为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赞誉。安徽省委宣传部和省公安厅联合授予她 “全省见义勇为先进个人” 的光荣称号,她还受到了省领导的亲切接见。
那段时间,李连成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别人的夸赞:“李主任,你家婷婷真是好样的,不仅工作能干,人品也好,有勇气!” 每当这时,李连成都会笑着点头,心里的骄傲感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的女儿是最优秀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不久后的一天,李连成突然接到了女婿丁立明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丁立明声音颤抖,带着哭腔:“爸,你快点过来,婷婷她…… 她吸毒!”
“吸毒?” 这两个字像晴天霹雳一样炸在李连成的耳边。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那个优秀懂事、见义勇为的女儿,竟然会和毒品沾边。他对着电话吼道:“立明,你别胡说八道!婷婷不是那样的人!”
“爸,是真的,我没骗你,你快来看看就知道了!” 丁立明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李连成挂了电话,心乱如麻。他顾不上多想,立刻叫上司机,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李婷的住处。一进门,就看到丁立明脸色苍白地站在客厅里,眼神呆滞。李连成急切地问:“立明,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丁立明没有说话,只是领着李连成走到了婴儿房。他掀开孩子摇篮里的被褥,一排整齐的杜冷丁空瓶赫然出现在眼前。李连成粗略地数了一下,足足有五百多只。而李婷则蜷缩在摇篮旁边的椅子上,浑身瑟瑟发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看到这一幕,李连成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一阵剧痛,“哐当” 一声栽倒在了地上。丁立明和李婷都吓坏了,连忙上前扶起他,一边掐人中一边呼喊他的名字。过了好一会儿,李连成才缓缓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儿,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心。
他把李婷带回了自己家,关在房间里,质问她:“婷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吸毒?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婷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爸,我肚子疼,实在受不了,才……”
“肚子疼?肚子疼就是你吸毒的理由吗?你这全是鬼话!” 李连成气得浑身发抖,他解下腰上的皮带,朝着李婷的身上一下一下地抽了过去。皮带抽打在身上的声音清脆而刺耳,每一下都带着父亲的愤怒和痛心。李婷没有躲闪,也没有哭,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她知道,自己对不起父亲的期望。
抽了几下之后,李连成再也不忍心了。他扔掉皮带,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失声痛哭起来:“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女儿啊……”
李婷 “扑通” 一声跪倒在父亲面前,泪水夺眶而出:“爸,对不起,我错了,你别气坏了身子,我一定戒,我一定重新做人!”
那一刻,李婷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戒掉毒瘾。她不想再让父亲伤心,不想再让丈夫担忧,更不想让女儿生活在一个有吸毒母亲的家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