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城的夜色,比往日更深沉几分。
顾言卿独自坐在书房内,灯花噼啪轻爆,映照着他晦暗不定的面容。连续数日的怪梦侵扰,已让他眉宇间那股清正刚毅之气消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丝挥之不去的迷惘。他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枚羊脂白玉佩,指尖触及之处,温润依旧,却似乎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给予他心神澄澈的安宁。
案头堆积的公文他无心批阅,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昨夜梦中那翡翠森林的低语:“痴儿……你所见的清平,不过是镜花水月;你所坚守的道义,在真正的‘永恒秩序’面前,不过是孩童的游戏……何不张开眼,看看这世界真实的模样?森之怀抱,可予你洞悉虚妄的‘慧眼’,与重塑乾坤的‘权柄’……”
这充满诱惑的呓语,如同最细腻的毒药,在他信念动摇的缝隙间悄然渗透。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审视周遭的一切:同僚间看似和谐的奏对下是否暗藏机锋?陛下推行的新政,是否真如某些私下议论所言,过于激进,消耗民力?自己这些年兢兢业业,换来的是百姓真心爱戴,还是仅仅出于对权势的敬畏?甚至……他想起前几日收到的京城门生密信中提到,有几位与他政见不合、或曾被他弹劾过的官员,近日似乎颇为活跃,频频出入某几位宗室亲王府邸……
怀疑一旦生根,便如蔓草疯长。往日笃信的“君臣大义”、“士人风骨”、“民生为本”,在这些无休止的自我诘问与梦境暗示下,竟显得有几分苍白和脆弱起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与孤独感攫住了他,仿佛自己半生坚守,不过是一场无人理解、甚至可能被暗中嘲笑的独角戏。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伴随着老管家恭敬的声音:“老爷,二爷府上的顾青少爷来了,说是有要事求见。”
顾言卿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皱。顾青是他堂弟之子,血缘颇近,但此子自幼聪颖却心术不正,好钻营,喜结交三教九流,于科举正途不甚上心,反而对商贾之道、江湖异闻津津乐道,是顾言卿这类正统士大夫眼中典型的“不肖子弟”。平日里,顾言卿对其多有训诫,关系并不亲近。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让他进来吧。”顾言卿压下心中烦闷,沉声道。
片刻,一个身穿锦缎长衫、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面容带着几分精明油滑的青年快步走了进来,正是顾青。他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先行了大礼:“侄儿拜见伯父!深夜打扰,实在不该,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侄儿不敢耽搁,特来禀报。”
“何事如此紧要?”顾言卿端坐不动,语气平淡。
顾青左右看了一眼,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道:“伯父,侄儿今日在城南‘聚贤楼’与几位朋友小聚,无意间听得一些关于京城的传闻……据说,京中近来颇不太平,有妖人作祟,以魇镇之术祸乱朝臣心神,已有数位大人中招,被迫休养。更有传言……说此事背后,恐有……”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恐有宫中贵人牵涉其中,意在排除异己,为某些……嗯,为某些变动铺路。”
“荒谬!”顾言卿心中猛地一跳,面上却勃然作色,一拍桌案,“坊间流言,岂可轻信?更遑论妄测宫闱!你从何处听来这等无稽之谈?速速退下!”
顾青被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脸上却并无多少惧色,反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秘,语气越发恳切:“伯父息怒!侄儿也知此事骇人听闻,本不敢拿来搅扰伯父清静。只是……只是侄儿还听说,那几位‘中招’的大人,多是像伯父这般,为官清正、敢于直谏的……侄儿实在是担心伯父安危啊!而且……”他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以锦缎包裹的扁平物件,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上,“侄儿前些日子偶得一物,据说出自西域高僧之手,有辟邪安神、明心见性之效。侄儿见伯父近日似有倦色,便想着……”
锦缎掀开,里面是一面样式古朴、边缘镌刻着奇异蔓藤花纹的铜镜。镜面并非寻常的明亮如水,反而呈现出一种淡淡的、如同陈年琥珀般的温润色泽,隐隐有流光在内里转动。顾言卿目光触及镜面的刹那,竟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与他梦中翡翠森林气息相似、却又更加内敛温和的波动!同时,他贴身佩戴的羊脂白玉佩,似乎也微微热了一下。
“此镜……”顾言卿眼神微凝。
“此镜名‘观心’,据那西域商人所言,能照见本心,祛除外邪,尤其对心神不宁、噩梦缠身有奇效。”顾青连忙解释道,“侄儿想着,伯父为民操劳,最是耗费心神,或有助益。便重金求购而来,不敢私藏,特献于伯父。”
顾言卿盯着那面“观心镜”,心中波澜起伏。梦境困扰、京城流言、自身动摇、侄儿献宝……这一切似乎太过巧合。理智告诉他,此物来历不明,不宜轻受,尤其那镜中气息让他隐隐不安。但内心深处,那被梦魇与怀疑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灵魂,却又对任何可能带来“安宁”与“答案”的东西,产生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渴望。
也许……此物真能助我看清迷障?也许……顾青此子虽不堪大用,但此次或许是真心关切?
就在他心神摇曳、犹豫不决之际,书房窗外,那丛“夜息草”散发的甜腻幽香似乎更浓了些,无声无息地弥漫在空气中。顾言卿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目眩,心中的警惕又松懈了几分。
他伸出手,缓缓拿起了那面“观心镜”。镜入手微沉,触感冰凉,但那股内敛的温和波动却更加清晰了,奇异地安抚着他焦躁的心绪。
“罢了,你且有心。”顾言卿最终没有拒绝,声音有些干涩,“东西我暂且收下。但今日所言流言,绝不可再对外人提起,更不得参与传播。你下去吧。”
“是是是,侄儿明白!伯父定要保重身体!”顾青如蒙大赦,连连躬身,眼中却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迅速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顾言卿独自对着那面“观心镜”,镜中映出他自己憔悴而迷茫的面容。他下意识地凝神看去,镜面深处那流转的琥珀色光芒似乎微微亮了一些,将他的倒影笼罩其中。一瞬间,他感到心神一阵恍惚,仿佛镜中的自己正隔着什么,向他投来一个意味深长、又带着些许怜悯的眼神……
遥远的翡翠幻梦深处,一丝满意的、如同蛛网捕获猎物的微妙感应传来。
……